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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上海,有什么烦心事?若你遇着一个老派上海人,神抖抖那种,这话头兴许就接不住了——“这话伐好放进大喇叭的,伐响。喏,上海体面,城市挺刮,人要登样,伐好露破败的”。但你也莫要丧气,若你专门去寻些人,费些辰光,他们便会把上海滩的里子翻给你瞧。譬如讲,虹口区,一间15平的筒子楼屋里,一位姓朱的爷叔,终日坐在一张藤椅里,修理各处寄来的旧娃娃。浦东郊外,一处敞阔的工业园区,一位姓周的先生,专门帮人告别故去的宠物。这城里,产康机构星点分布。焦心的女人们,只有在和女育婴师、月嫂、催乳师和产后修复师咬耳朵时,心里的石头才真的卸下了。月嫂的工具上海滩的里子是什么?他们兴许会说,“这位看官,侬要仔细去辨”——这城里,万人,老上海,新市民,外来打工者,声响热闹的。大大小小的烦忧,就像这水上城市大大小小的船只。有人的愁绪,是苏州河氤氲潮气里,三两旧船摇摇摆摆。而壮实的烦恼,不好消的,就像那杨家渡的摆渡船,梗在心头,不上不下。还有的,是黄浦江入海口的大货轮,吃水又深又久。愁皮囊的,修润它,装扮它,不愿它衰去。恋外物的,宠溺它,修补它,痴幻难舍离。喜计算的,赛有的,贪无的,处处皆疯魔。这上海人兴许也说,“阿拉小巴拉子,有撒胸闷事体,去寻这些人!”他们呀,帮人摆渡的。这城的烦忧,日日夜夜,在无尽的水上摇晃。这城的摆渡人,渡愁船,慰苦主——“噢个爷叔,侬宽宽心。小囡勿要愁,事体放宽适”。?
渡耽色上海滩 道烦恼,是女人家的怕,担忧这皮囊衰了。在这摩登的城,求美是一门大生意。开在静安区江宁路医院发现,他们的顾客呀,越发“两头重”。一头是六七十岁的老阿姨。旗袍队的老姐妹,这天袅袅娜娜地来了,皮肤滑嫩又紧致,看着年轻发亮。这是有撒好事?老姐妹哂笑,不响。这阿姨回家嘀咕,为撒老姐妹年纪比我大,却这样神抖抖?女儿指点,肯定做整形项目了。于是这政府部门退休的60岁老阿姨,也去做了个全套,打抗衰针,埋线,打玻尿酸,再除个皱,法令纹去了,泪沟也不要了。齐齐整整,花了十万,人也发亮了。这钱值,旗袍队一合影,这老阿姨最灵的。谁说老来不能俏,操劳一辈子了,女儿给她买半份单。另一头是小客人,越来越年轻,甚至没成年。高考一结束,爹妈领了来。有人割眼皮子。她爹妈眼皮都双,孩子却眯缝眼,心里亏欠,要补偿她。有做抗衰项目的,打热玛吉针。小姑娘才十八,她妈就着急,自小就给养护精致了。上海滩上的小囡最欢喜的项目,是瘦脸针。她们流行玩抖音,上面一整片姑娘脸都瘦,有的就像把锥。滤镜能削脸,但她们也知道,那是镜中花水中月,不过瘾的。上海滩的女人,一辈子都要精神漂亮。颜面焕发,仿佛韶光便不逝了,人心也少了摇晃。爱美这事,三十岁的女人最紧张。一个少妇,老公炒股的,一周来两次,每次买一只一万多的进口玻尿酸,打半只,扔半只。她花60万做脸部填充,隆了鼻,往后再看自己,哪哪都“差一点”,这颧骨,正面看,线条流畅,侧过来,却有一小道凹。“哪有凹呀?”医生也瞧,咋也瞧不明白。这魔怔劲,叫整形上瘾。有女人,先做了鼻子,大变了样,又瞧不上眼睛了,再开眼角,又换脸型,搞个咬肌出来。 ,只能把身份证照片给换了。来丰胸的最多,一问,理由差不离,胸小,老公不喜欢。医生旁的不多说,只能暗暗敲边鼓——胸做大了,夫妻关系一定能变好呀?这不,一个上海女人,装了假体,胸前波澜。过两日,觉得招摇,又拿掉了。拿了又装,反复几次。这道心思,也不难猜。不过是缺了安全感,皮相越完美,心里越踏实。但完美有标准吗?整形医生最怕一类客人,她们一坐,轻拍桌子,嗲溜溜说,“阿拉就是完美主义者”。这“完美”有时便被简单解读作明星的面庞。做鼻子,要像Angelababy的,多长,多弯,一公分都不差。最怕接待这样的小姑娘,她们先去了医院,做了芭比眼,韩式小翘鼻,尖又细的下巴,一整片的抖音网红脸。这叫燕燕、梅梅、Rita、Tina或Vivian的姑娘,都一个样——亚洲人的底子,砌上西方审美的五官,搞出一张皮笑肉不笑、无法操纵细节的混血脸。这燕燕、梅梅、Rita、Tina或Vivian,捣鼓完了全身,实在没甚可整了,医院,想动发际线的主意。拿出一张照片,喏,赵丽颖,就要她这样的,额头饱满,发际浑圆。可赵丽颖的眉眼不是假混血呀。医生只能摆摆手。手术是手术,不是魔术。这医生,长日修补着皮囊,也看尽了人心。这行当信一句话,整形即整心。所谓美人经济,不过是锦上添花,长人信心。遇到脑子发热,必得劝住了,得让人理性消费。这医生也想,在上海滩上帮人求美,最省力的。海派文化呀,时尚又包容。求美心,上海人骨子里认。这城里相当一批人,工作不能累,生活一定得优雅。医生都欢喜客传好信来。一姑娘天生凶相,借手术舒展了眉目,工作换得更好了,对象也找着了,春风得意。能熨平些 失意,他们也欢喜。一个男客人,自小钟意穿女人衣服,常来打玻尿酸,胸前逐渐饱满,每次都乐颠颠走的。这医生在植发行当端了十几年饭碗。他发现不止女人,上海滩的男人也求美。近几年,来种头发的男客人,欻欻上涨。植发医生的工具一类是老爷叔,六十岁上下,二婚的。新妇四十岁,一块出门去,被认作女儿。男人头一秃,就显老。一个当建筑包工头的四十岁男人,带老婆儿子去迪士尼坐飞船,被拦下喝住,“老年人不能坐这个”。男人胸闷呀,种了头发,又打玻尿酸,去泪沟去法令纹,喏,就像一张松垮的旧皮子,提起来,定个软钉子,能挂住多少是多少。这医生瞧着,许是现今男人的社会压力越来越大,以前接待的秃顶,平均年龄三十五,现在前移到三十了。不少是上海本地男人,没结婚,爹妈领来的。三万五万一疗程的手术费,爹妈一掏兜就给,就盼着给种了头发,早成家。这样的,一看就是妈宝男,温顺唷,喊一句“姆妈,我渴”,老母亲便乐颠颠跑出去给他找水喝。在以前,头秃的多是文字工作者,教师、作家、搞文案的,现在,互联网从业者一茬茬地来。经常是一整个部门,“忽悠”了 脾气的那个程序员先来试试。他忐忑,带一些使命感躺上手术椅。主刀医生、提取师、毛囊分离师、种植师围着,忙叨了三四时辰,把茂盛的皮囊移种到贫瘠地。等过了六个月,头顶黑亮了茂盛了,就像照片PS,一下抹去十岁。于是雄风振起,再置办一身好行头,去相亲,找着女朋友了。这医生的门诊,便隔几天就探进一个程序员的秃顶子,说是听同事介绍的,又羞涩笑,暗戳戳表意,让医生打点折。这医生欢喜这样的程序员顾客,他们呀,看着憨搭搭,往往是暖男,经济适用,躺下来,开口就聊 ,说华为了不起,卧薪尝胆,再引恨一把,自家公司开发的芯片还有差距,美国的特朗普,太任性了。有玩笑话讲,程序员一身行头二十万,衣服优衣库,鞋子莆田产,都便宜,但一个头,值十来万。程序员肯花钱。有的顾客,在意荷包,只管种M型脱发区域的头皮。这下好了,过几年,种的头发顽固,其他地方的,洋洋洒洒,都掉光了,看着就像一只长犄角的小龙人。?
渡痴幻住浦东郊区的周先生,头顶也清凉。他倒心宽,不强求,头发呀,“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话,他也常说给他的主顾听。他们常是捧着宠物的尸体来找他的。那年周先生养的3岁的狗被人投毒药死了。他痴惶哭了一场,梦了它几晚,便打定主意,帮人化渡类似的离殇。渡了上百个亡灵,一头猪,最传奇。十多年前,一户上海人家去市场买猪当宠物养。老板给了只小猪崽,说是泰国香猪,养到 也超不过20斤的。领了回去,猪子却越养越肥。这人家去讨说法,老板不耐烦,一摆手,赶他们把猪宰了或卖了。哪能宰呀,养出感情了。这户人家住高楼的,就又在小区里买了层底楼的房子,带天井,养着这猪。猪余生都活得优裕,最肥时,吃到一百六十斤。猪死在了上海房价 的那年。周先生带了人,开一辆大车,吭哧吭哧,把这猪用担架运了回来。做完仪式,猪进了火化炉,满场子飘肉香。这家人拿猪骨灰做了钻石,一人一颗。他们戚戚哭,说养这猪呀,实在有许多快乐。当然呀, 的快乐,是猪的窝翻了十几倍价,口袋里多落了几百万。周先生礼佛,想这家人定是好心有好报。佛家言,众生平等。畜生也通人性的。宠物殡葬师的工具一对不肯撒手的老夫妻,养了只老狗,22岁,老得昏迷,夫妻俩一整月都定闹钟,隔两小时便起夜,给狗打针,抠便,挪身子,防它得褥疮。一天夜深,周老板接起电话,老两口呜呜哭,说老狗在淌泪。他便劝他们,让狗好走吧,拖绊着,人累,狗也累。他帮着联系了 服务。他常劝顾客,西方宗教里有“彩虹桥”一说,先走的宠物会在那等主人,团聚了,一道去天国。周老板的业务广,宠物死了,帮着诵经,做“坛城”(一种佛教仪式),再火化。动物的骨灰,能做晶石,几千块不等,或者钻石,蓝的、黄的、绿的,晶莹通透,要几万。死去的猫咪和鹦鹉,还有人要制成标本,挂家里。蜥蜴、仓鼠、鹦鹉、雪貂、金龙鱼……他都火化过。那只金龙鱼几斤重,主人本想在小区里挖个坑埋了,但忧心野猫给刨了叼走。叫人吃惊的是,乌龟的壳一点也不难烧。还有一位女士,送来一只蜜袋鼯——那是比老鼠大,比黄鼠狼小的一种宠物。她养在房间,婆婆来收拾,以为是老鼠,几苍蝇拍给拍死了。婆婆出了火化钱,超度时,脸色煞煞白,神情尴尬。一只狗,叫奥巴马,一身黑亮毛发,出生在美国选总统那年。这狗从小爱吃面条,一年过年,主人家收了只鸡,养在阳台。喂面条,半碗给奥巴马,半碗给鸡。一天,奥巴马正吃的欢,鸡被宰了,从此临到死,这狗再没吃过一口面。一户人家告别一只两岁的狗,特意买了口棺材。做仪式时,扑通都跪下了。这狗死前一年,男主人咳嗽吃药,发过敏,身子瘫软,晕去时脑袋磕了桌角。狗一道道刨门,叫醒熟睡的女主人。医生后来唏嘘,假若晚送来一点,人就救不活了。人和宠物,食同桌,寝同床,最终成了至亲。在大众点评上,周先生的不少顾客都放上了宠物的灵床照片,猫、狗或老鼠,毛绒绒一团,枕白花,身下素净,盖黄布,上书“南无阿弥陀佛”。有一张照片是一对猫。主人写道,那天没下班,家里来电话,说这对猫从十三楼推窗掉下去死了。她痴惶,不知所措,便找了周先生。她养这猫才一年,难料无常。若有来生,她说愿做它们的宠物,只拥有一个小小的大脑,不需思考太多,“人生太苦,猫生也苦”。猫的身后事,都由周先生料理了。她在大众点评上感谢他,夜里十点赶来接猫,若留她独自面对,“不知要如何自处”。上海滩的人宠缘分,蔡先生那里也有一箩筐故事。他干宠托的,人们出差或旅游,便雇他上门喂养猫咪。他进顾客家,戴脚套,穿消毒衣,伺候猫比人仔细。有的顾客严苛,猫咪的吃食,用秤称,得毫厘不差。他须记牢了,这只猫消化不好,只能吃50克肠道猫粮。这只不能再胖了,一盒猫罐头,分四次吃。一对三十岁的丁克夫妇,把猫咪当孩子养。蔡先生每次上门,都被要求先抱着这猫看十五分钟动画片,蜡笔小新或变形金刚。这猫咪倒乖,缩他怀里不动弹,眼珠子跟着屏幕转。宠托师的工具整个上海,除了青浦、松江和崇明,蔡先生都上门喂过猫。去年过年,他一天就接了二十多个单,满上海转,到家时,凌晨一点了,五六点又爬起床。蔡先生的客户,八成以上在上海是租房住的,单身的过半。许是求一个心灵慰藉。大都会节奏快,年轻人自嘲,是“社畜”,上班乏,回家有个小家伙等着,心里暖。他接待过一个女顾客,还不到上门时间呢,就急惶惶地催,“你什么时候去我家呀,我有两个小时没看见猫了”。她的猫,淘气,老蹦高了蹬摄像头下来。人呀,怕孤独。越孤独,越在意陪伴。活的宠物不撒手,静默的玩具也是。修玩具的朱伯,享受这活计的成就感,却每天吊着心。有人夸他,“老法师”,会裁布和弹毛,老手艺,修旧如旧。缺胳膊少腿的旧玩具,经了他的手,又活转过来了。但也有人收了修复的成品,打电话来,骂了他半小时。朱伯委屈,他收的旧娃娃,有布头全烊掉的,有少了眼鼻的,修补它们,不止得照着主人的描述来,还得贴着他们自小的感官回忆,摸的手感,闻的气味,通通得对。骂便骂吧,朱伯懂这些顾客的心思。送娃娃来的,多是八零后, 代独生子女,从小拿娃娃当兄弟当姐妹,宝贝着,不给人碰,连洗都舍不得。他修过一只半腿高的布娃娃。主人是一位女士,在商界摸爬,每次出差,都专门带一行李箱,里面装满娃娃衣服。还有一位中学老师,去哪都带着玩具小熊,在澳洲高空跳伞,小熊别在胸口陪她。朱伯说,这玩具都有灵魂和脾气的,只他能瞧出来。一只布偶兔子,肚子上白毛脱了一整片,那定是主人经常摸它,寻找慰藉。毛绒娃娃双眼间光秃,那是主人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