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问尘埃八

假使你有个一高兴就会流口水的哥哥,假使你哥哥每天神神叨叨,行踪不定,你会怎么想呢?是的,我大哥就这么一个人,在有限的记忆中,我们是充满嫌弃的关系,他从来没抱过我,没摸过我的头。在众多的兄弟姐妹中,大哥是最为另类的人,你永远没法知道他每天在想什么。别看他没上几天学,却写得一手好字,什么“社会主义好”、“为人民服务”、“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等等正楷大字,我们村的房前屋后、谷仓墙壁上到处留有他的真迹,大哥长得歪瓜裂枣,眼睛细眯,尖嘴猴腮,牙齿黄而不齐,只要笑得欢的时候就会有口水从嘴角流下来,要命的是他居然浑然不觉,在同一个子宫里,一不小心,大哥就长成一副让人厌烦的样子。有两样东西同样是大哥最为厌烦:女人和劳动。他的世界完全没有女人的概念,仿佛女人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离开女人,男人一样可以活得逍遥自在。尽管到了适婚年龄,大哥从未显露丝毫对于爱情的向往,对于劳动,他更是深痛恶绝,不事庄稼,他无所事事,一事无成。不过有一件事却非常专注,那就是钓鱼,可以说,我这辈子从没见过比我大哥更会钓鱼的人,大哥一无所长,钓鱼技能却让人望尘莫及,成了他谋生的主要手段,那时家乡的小河大河清澈见底,鱼儿成群,我大哥超凡的钓鱼技艺使他每天能钓到几斤甚至几十斤鱼,他把钓上来的鱼用一根青草从鱼腮穿进去,从鱼嘴穿出来,一根青草能插一长串鱼,最后结成束,提在手里大摇大摆走进村庄,我大哥就这样提着他的鱼走村串寨,走入亲戚的家,偶尔也会拿到镇上的菜市场去卖,以换取不多的零用钱。那时候河鱼对大家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所以每当夕阳西下,我大哥洋洋得意地提着鱼走进亲戚家时,这些亲戚都表示热烈欢迎,我大哥在亲戚家美美地吃一顿,然后在亲戚家住一晚,第二天早上还要亲戚招待一餐,讨到一些酒后,才开始新一天的垂钓之旅,沿河而下或逆流而上,随钓随走,随遇而安。他有个特点,吃饭投宿绝不重复,所有亲戚家都轮流一遍之后,又开始新的轮回,准确无误,毫无差错,一壶酒,一钓杆,大哥就这样忘情于江河之中,不问世事,快意人生。偶然我也会对于这种远离人烟的生活流露羡慕之情,尤其是在学习疲累之时,有次我甚至头脑发昏,对母亲说,如果不读书,等我长大了,我也要以钓鱼为生。母亲立刻给了我一个嘴巴,“你敢这样,我就打断你的腿。”她说。当然,运气不好或喝高了的时候,我大哥也会涎着脸空手到亲戚家去讨酒讨食借宿,亲戚大多看在父母脸面和既往吃进肚里河鱼的份上,也会招待他吃喝,他也识趣,很快挪窝,绝不赖着不走,所以大家也并不讨厌他。但是,世事的变化谁也无法料到,不久之后,家乡的河流越来越脏,河床里流动的水越来越小,我大哥钓到的鱼也越来越少,当他提着少得可怜的鱼凳门的时候,亲戚们难免心生不悦,给他甩鼻子瞪眼是常有的事,到后来,我大哥常常空手登门吃白食,亲戚碍于情面也不得不给他吃喝,每隔几天,我父母就听到亲戚抱怨:“文秀又到我家来了。”所以每当父母听到谁谁谁又到我家来诸如此类的话时,便又羞又怒,骂声不绝:“不要脸的狗东西,你不要脸,我们还要靠脸活着呢,几辈子都不出现这么个混吃混喝的废物,要滚你滚远点,别给我们丢人现眼!”可骂又有什么用,腿长在大哥的身上,你越是骂他,他越是肆无忌惮哩,或无影无踪,或时隐时现,只有亲戚的奏章频传,不绝如缕。大哥另一种高超技艺是他做的鱼钩,他能把一根细细的钢丝三下两下弯成一个漂亮的鱼钩,用锉刀在钓钩的末端锉出一道尖锐的倒钩,近端弯一个小环便于系上钓线,我大哥把做成型的钓钩放在碳火里烧得通红,然后“扑哧”一声放到冷水里,一股白雾从水面飘出,几番敲打修正、煅烧冷却,一个尖锐无比的漂亮鱼钩就做成了,鱼钩有大有小各种样式一应俱全,我大哥常常捧着他的鱼钩孤芳自赏,半天不肯放下,他嘴唇上扬,一抹惊艳的口水便从嘴角流了下来。一天,大哥鬼使神差给我买了一把弹簧塑料手枪,弹簧枪能把手指长的塑料标射得远远的,我爱不择手,手握塑料枪就跑进村巷,见鸭打鸭,见狗打狗,一只老母鸡被我追进村边的草丛,在奔逃中惊慌失措掉下了一个蛋,我玩得不亦乐乎,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神枪手,一连几天穿行于村子各个角落,朝我所见的目标扫射,就像当年的铁道游击队,神勇无比,这是我幼时玩过最过瘾最高档最奢侈的玩具了。然而好景不长,这天早上我爬起来找我的枪,我发现它居然不翼而飞了,翻遍房间所有的角落依然没有枪的踪影,我立刻像死了爹娘一样放声大哭起来,“我的枪……!我的枪……!我的枪不见了!”我的哭声不人不鬼,像撕开的破布直冲云霄,当我嚎哭着来到楼下,我看见我的大哥正拿着一把柴刀砸开我的宝贝手枪,把里面的钢丝掏出来准备做他的钓钩,我一下子像得了狂犬病,浑身发抖,随手操起一根木棍像打四姐那样死命往大哥头上打去,只听一声闷响,大哥甩开柴刀,抱头愣了一分钟,立刻甩开手臂一巴掌朝我脸上扇过来,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我感觉右耳一阵电闪雷鸣,一股巨浪穿行而过,天旋地转之后,右耳听到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而细弱,无穷无尽的轰鸣声充斥整个脑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是我从未遇到这种生命状态,我觉得这轰鸣声让我不舒服,让我害怕,我的哭声充满绝望,当我委屈万分出现在父亲面前,我立刻哭声凄厉地状告大哥砸烂了我手枪还打痛了我耳朵,我的右耳什么也听不见了。我看见父亲的脸一下子变成酱紫色,声音颤抖,直喘粗气,他操起一根柴棒就朝大哥冲去,嘴里骂着:“你这没用的狗东西,成天正事不做,没事你买杆破枪招惹弟弟,又发什么神经把它收走,为了这破鱼钩,你竟然打聋弟弟,你让他以后怎么活?我打死你这个狗杂种!”大哥看见父亲怒气冲冲杀将过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丢下他的宝贝鱼钩亡命奔逃,父亲的柴棒在空中划了一个飘逸的弧线,最后却落了空,心中的愤恨无法消除,三步并着两步追了上去,眼看怎么也追不上我大哥,气急败坏的父亲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狠命朝大哥丢去,石头飞过大哥的耳畔,砸在路旁一只闲逛的母鸡身上,母鸡平生没受过如此惊吓,尖叫声连绵不绝,一阵乱串中撞翻了木堆上邻家晾晒的萝卜干簸箕,只见白色的萝卜干像雪花一样撒落下来,惊扰了一对正在如胶似膝的土狗,可怜这一对土狗想作鸟兽散却怎么也分不开,嘴里呜呜咽咽,狼狈不已。几个开裆娃闻声围拢过来,嘻嘻哈哈如痴如醉地围观这对倒霉的野鸳鸯。“你这个害人的死狗,给老子滚,钓鱼钓鱼,钓你个球,没用的畜生、废物!给老子死到外面去,有本事永远别回来!”见到大哥不知所踪,我父亲还站在路口不停地骂,只有风儿把他的声音送去又送回来,山谷空荡而寂静。显然一切已无力回天,在医院的候诊室里,医生告诉我父亲:这孩子的耳膜穿孔了,要么它可能自然愈合,要么去大城市做耳膜修补术才能恢复听力。家里应该是没有钱的,更不可能去大城市,那是什么样的一个手术呢,需要很多钱吗?没有人回答得了这个问题,事情过去了很多年,我会想起一对父子,他们不停往返于同一趟车,到邻镇,到一个更接近县城的卫生院去寻找一个医生,听说他能用蒜膜修补耳膜,我父亲背着一个蓝布袋,布袋中装着大蒜和希望,不幸的是,这对父子总是扑了个空,再后来,听说那个医生到大城市去了,关于蒜膜修补的愿望也就落了空。那个男孩也曾想像过,有一天他长大成人,他也许会到大城市里去,也许还会在大城市里找到那个医生。谁知道呢,谁知到未来的种子会在哪里生根发芽。那时我并不知道听力对一个男孩的一生是如何重要,我只是天真地认为过了几天,我的耳朵就会恢复到从前,能听到细微的蛙叫虫鸣、欢声笑语、河水潺潺。可是再也没有了,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我的右耳离我忽远忽近,似有若无,只有持续的“嗡嗡”声在昭示着它的存在,无穷无尽的耳鸣时刻让我陷入孤寂包围的城堡,没有风,周围长满无声的野草。自那以后,撞了大祸的大哥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见到每次跟我说话都要大声呜气地喊叫,父亲就气不打一处来,扬言要打死我大哥那个败家子。大哥虽然傻,但也没傻到回来被父亲打死的程度,所以他打死也不回家,他不回家,我父亲也拿他没办法,每隔一段时间,我父亲又会收到亲戚的奏章,除了无奈父亲也只有骂骂咧咧,感叹家门不幸。而我,除了最初哭闹了几天后,也渐渐忘却了右耳嗡鸣所带来的困扰,恢复了孩童的天性,跟着我的小伙伴们到处疯玩。“全当没有养过这个没用的畜生,这死人八成是死到哪条河里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父亲经常恶狠狠地念着我那不争气的大哥,但是有一天,父亲嘴里的死人却回来了,嘴唇苍白,一脸蜡黄,步履蹒跚,病入膏肓,一只手把在门边喘作一团,看到他这副似鬼非人的样子,父母再硬的心肠也在那瞬间化为乌有,骨肉相连的感觉又回到他们的柔肠百结之中,毕竟是自己下的蛋,我母亲又恢复了母鸡的本能,忙前忙后招呼着生病小鸡的吃喝拉撒。修养一段时间后,大哥的身体恢复了一些,身上的积习开始死灰复燃,他喝酒,偷偷喝,母亲每次都是发现酒坛快变成空坛才采取无用的措施:把坛换个地方藏起来,对一个酒鬼来说,他鼻子对酒味的灵敏度一定超过狗。这样的不可救药,加上长年风餐露宿对身体的摧残,大哥很快千疮百孔,要想再次快意江河是不可能了,加上那时候当地人已掌握新型低毒农药的新用途:那就是什么时候想吃鱼,偷偷倒一瓶低毒农药到河道里,长长的一段河流中大鱼小鱼纷纷漂出水面,白色的鱼肚翻出来,好似繁星点点,人们要做的只是把死鱼捡起来,装进竹篓里带回家去,煮了吃了,然后变成屎,再排到河里去。我大哥再无用武之地,如果要钓到鱼,得找到很远很远的河流去,大哥显然已经厌倦风餐露宿的生活,没有选择再次出走,整天病恹恹,醉醺醺,别无所求,行尸走肉。一个没用的儿子总在眼前晃荡,换了谁都会要疯掉,父亲无奈又充满嫌弃地安排懒人大哥到山上守牛棚,给牛放放草料,看看田水,杉木做成的牛棚有两层,上层住人,下层关牛,牛棚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我大哥住在牛棚里也乐得逍遥自在,他重新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那就是去钓我家稻田里的鱼,他总是能把田里最大的鱼钓上来,吃掉它,有时也偷偷拿去村里换酒。田里禾苗青青,水稻开始抽穗的时候,我母亲从田埂走过,总是惊诧于水田里静悄悄的,“这鱼怎么这么小呢?”按照她老人家的经验,往年这时候只要从田埂走过,那找食的鱼儿受惊后必然四散奔逃,慌忙中鱼头撞在一丛丛青绿的禾杆上,禾苗摇曳,水花四溅,一片哗然,而今,从这里穿行而过却悄无声息,“奇怪,今年的鱼怎么不肯长?”我母亲叼念着,她哪里知道,那些大鱼都游到了我大哥的肚子,空留那些小鱼儿在充满生机的水田里来去自由,通行无阻。其实那年夏天被吃进大哥肚子里的不仅是我家田里的大鱼,还有一条大花蛇,不,是两条。那天一家人都在田里薅秧,上午的太阳以清凉的姿势升于空中,我跟在闲人大哥的屁股后面,在阴凉中往山林里走,我们将去捡拾些柴火,林间小道上长着绿油油的苔藓,知了在林间放声歌唱,小鸟叽叽喳喳吵个不停,野生杨梅已经过了采摘季节,零星一些晚熟的果子红彤彤挂在枝头,林间小道不时传来画眉鸟悦耳的叫声,走着走着,前边的大哥突然停下脚步,他的身子抖了一下,立即僵硬地站着,我从他的跨下看去,一条碗口粗的大蛇横呈在路面上,蛇身黄绿相间,既望不到蛇头也望不到蛇尾,我感觉头皮发麻,一股冷气从背脊升起,接着我小小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好像那条巨蛇马上要从大哥的脚下爬过来缠到我身上,让我无法动弹无法呼吸。只见大哥身子抖了那么一下后很快恢复镇静,他的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犹豫片刻,大哥突然抡起扁担朝蛇身打去,他一阵乱打,那蛇头蛇尾卷曲翻滚,狂魔乱舞,嘴里汁液四溅,很快摊在地上不动了,一股血腥味以及莫名腥臭直冲鼻孔,我慌慌张张往回跑了几步,一下子跌坐地上,小心脏砰砰乱跳,吓得快要哭出声来,我大哥却兴奋异常兴奋,“终于有蛇肉吃了!”他说,随即扯根野藤把蛇的颈部捆起来,挂在扁担上往牛棚走,蛇身太长,尾端一直拖到地上,我大哥边走边哼哼唧唧,他一高兴,口水就会止不住往下流呀流,我至今仍然记得,那是大哥口水流得最多最肆无忌惮的一次,一个小男孩走在他前面,一路胆战心惊,深怕那条蛇死后成精,趁夜深人静爬过来索命报仇。回到牛棚,大哥把蛇挂在桃树干上,找来把锋利的小刀,沿蛇的颈部横划一圈,然后沿蛇腹方向从头到尾划开,从横划处开始剥离蛇皮,剥开一段后用力把蛇皮往下拽,像变戏法一样,整张蛇皮齐刷刷被剥离下来,露出大蛇赤条条粉嫩的肉身,似乎透明的五脏六府依稀可见,大哥把蛇腹剖开,蛇肚里一只老鼠、一只青蛙赫然在目,“还有蛇蛋呢!”大哥一把把死老鼠死青蛙掏出来,甩到草丛中去,几只鸡飞奔过去,争相抢食,你追我赶互不相让展开激烈争夺。同时飞奔过去的还有几只绿头苍蝇,战争中处于弱势的苍蝇来回乱飞,“嗡嗡”乱叫以表示心中的不满。“快点拿碗来装蛋!”大哥朝我叫嚣,我端着碗战战兢兢不敢靠近,我老是担心蛇蛋里有一条条小蛇,在我拿它的时候破壳而出,杀蛇这种生猛的场景让我惊恐不已,我驻足不前畏畏缩缩的样子惹恼了大哥,他抡起巴掌就要朝我扇过来,我早已领教过大哥巴掌的威力,赶紧把碗递过去,大哥骂骂咧咧,我在牛棚里跑上跑下,一会儿端盆,一会儿递水,折腾半天,那条长长的蛇变成一截截圆柱型的肉,装在铁盆里准备下锅,大哥把剥下来的蛇皮钉在树上,说等晒干了卖给做二胡的。我看见钉着蛇皮的桃树干黄绿相间,犹如一条更大的蛇,会随时成精飞天而去。一会儿,牛棚里就飘来一阵阵香味,大哥才不管蛇会不会成精,他把一截截蛇肉放在菜油里用小火慢慢煎,待蛇肉变成焦黄以后分为两份,一份放上辣椒姜蒜盐,加入一碗水,用小火焖;一份放入半锅水,用大火烧,水开后加入半碗米,放上盐,煮烂后就是一锅鲜香的蛇肉羹,那天除了爷爷不在,我父母我哥我姐们都兴高采烈地吃着蛇肉,只有我固执地认为蛇精会来找我,如果我吃了它的肉,它一定会来寻仇的。我宁愿吃咸菜干饭也不肯咽下眼前的美味,“它会变成蛇精的,它会来找我们的!”我在一旁神神叨叨,喃喃自语坐立不安,“这孩子真傻!”我的哥哥姐姐对我的观点不置可否,并嘲笑不已,我眼见着那条巨蛇顷刻间被我家众多的人口一扫而光,只剩下一张花花绿绿的蛇皮晾在树干上昭示着它曾经来过、存在过、生活过、或者爱过。那天下午我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似乎有某种心灵感应一般,事后证明我的紧张不无道理。太阳西斜,红霞打扮着大地新娘的盖头,温柔的凉风送来远方的问候,这些良辰美景都不足以抚慰我惴惴不安的心,我心烦意乱地爬到一棵桃树上,忽然听到树下觅食的鸡纷纷乱叫,我朝下望去,在鸡逃离之处,我见到了平生最为惊悚的一幕:一条和钉在树上的蛇皮一模一样的巨蛇正沿牛棚边的小路爬过了来,径直朝那棵裹着蛇皮的桃树爬过去,盘在树下徘徊不前,嘴里吐着长长的蛇信,不时探长蛇身,用嘴去触碰树干上垂挂着的空空蛇皮,我似乎听到它嘴里发出“哧哧”的声音在控诉着什么,我不由又是一阵头皮发麻,一股冰冷的凉气又从背脊冉冉升起,身子不由自主发起抖来,我像梦中惊醒一般一把抓紧枝丫,好让自己不掉下去,嘴里大喊:“哥哥快来呀,树下有蛇,好大好大的蛇,它找我们报仇来了!”此刻我大哥正蹲在田埂上磨镰刀,闻声丢下镰刀快步跑来,看到桃树下盘踞的大蛇,激动万分,我大哥一激动,口水又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呀!送上门的野味,祖宗保佑,今天交上好运了!”,大哥喜形于色,找来一根木棍朝树下走去,大蛇看到有人靠近,既不躲避也不逃走,蛇头高昂紧紧地盯着它的仇人,这不是找死吗,我大哥又是一阵乱棍,那蛇卷作一团,翻腾滚动,蛇头很快被大哥打碎,鲜血四射,很快草地上蛇血星星点点,不一会儿大蛇就变成了死蛇,只有尾部不时摇摆跳动着。大哥如法炮制,齐刷刷把蛇腹剖开,“是条公蛇呢,八成跟早上的母蛇是一对,真是的,送上门来找死!。”大哥脸上飞着红霞,乐得合不拢嘴,动作也利索了许多,一会儿功夫,一张新的蛇皮又赫然出现在另一棵桃树干上,两张蛇皮遥遥相对,默默无语。这就是蛇的爱情吗?我想。那条公蛇一路追随而来,哪想到等待它的是母蛇一样的命运,这种动物间离奇的爱情我闻所未闻,多少年后,当我想起这件发生在幼年时期的事情,仍然感到匪夷所思,我们一生都在寻找真爱,可谁又能够真正为对方赴死?我们想要一种生死与共爱情,或许收获的只是伤害。这一对生死与共的异类夫妻,用一种悲壮与死亡,嘲笑着这个贪婪的世界。到了晚上,我爷爷听到这件离奇的事情后念佛不止,“这是不好的兆头,家里要出事了!”爷爷的话耸人听闻,“遇到活蛇拦路,一定要等它离开才能走过去,要不用脚蹬地让蛇受惊它自然会离开,打死拦路蛇,会招来祸端的。不吉利,太不吉利了!”,爷爷的话让我们忧心忡忡,但是,家里到底要出什么事呢?我们谁也不知道,也许只有天知道。一个夏末秋初的晚上,天上月明星稀,山风微凉,这天夜里,从河对岸的古松上传来一阵阵乌鸦的叫声,这叫声勾起我某种熟悉的记忆,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可名状的不安又涌上心头,我卷缩在床上,听着右耳永不停息的嗡鸣,时睡时醒,我不知道这嗡鸣声会何时消失,有些东西一但开始,就不会轻易结束,就像这耳鸣,就像生命的开始,就像我们的记忆,任时光匆匆,岁月绵长,它都不会无端消失了无痕迹。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未升起,东边的山头霞光万丈,林间清脆的鸟叫声此起彼伏,草尖上的露珠晶莹剔透闪闪发亮,母亲和我踩着晨露给山上的大哥送米去,母亲挑着箩筐,扁担一头装着大米,一头装着蔬菜瓜果油盐酱醋之类,山间薄雾缭绕,空气清新,田里水稻在抽穗,稻花的清香扑鼻而来,在这个雾气缭绕的早晨,我和母亲出现在我家田埂上,远远望去,只见牛棚木门洞开,不见大哥的身影,鸡笼也未打开,公鸡母鸡小鸡咯咯在叫闹着要出去,牛圈门口那堆草料仍在,似乎从昨晚到今晨都未给牛投过草料,“这死狗死到哪里去了!”我母亲开始抱怨,“鸡也不放,牛也不喂,人也不在,牛要是被偷了,我看你怎么活!”母亲的嗓门越来越大,突然,我看见大哥的酒壶落在路边的草丛中,一根钓杆像钟表的指针,指向下面的稻田的某个刻度,顺着斜坡往下望去,只见田边的稻谷伏倒一片,隐约是一个人仰面躺在那里,苍白的前额和鼻子时隐时现。,我赶忙停住脚步大叫:“妈妈,你看,大哥在田里!”母亲显然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身子一软,扁担滑落下来,箩筐里的东西撒了一地,几个滚圆的青南瓜径直朝斜坡下的稻田滚去,中途两个南瓜摔成几瓣摊在草地上,淡黄色瓜籽星星点点散落其间,其余南瓜纷纷滚落田间,水花四溅,发出“哗哗”的声音。“我的儿,你这是造的什么孽哟!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母亲声嘶力竭,她意识到祸端缘自那壶可恶的酒,她颤抖着把酒壶捡起来,又狠狠砸到地上,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往下赶去,当母亲用尽所有的力气把大哥拖到田埂边,我大哥一身淤泥,鞋子不知落在何处,那双又大又扁的扁平足像两扇撑开的灰白蒲扇,白得椮人,浸泡多时毫无人色的脸上似笑非笑,身体早已僵硬,他在迷醉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呢?是独钓寒江雪、快意江河中的无牵无挂?还是来无踪去无影、简简单单无欲无求的流浪生活?而或是还沉浸在蛇肉的美味米酒的醇香中?这个神神叨叨的大哥,活着的时候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他的想法,死了更是无法窥见他内心的世界。对于这离奇的死法,我坚持认为是蛇精来报仇了,此后但凡遇到蛇类,我一向敬若神明。我爷爷则认为这不吉利的死法,是要用火烧后才能脱胎转世,按照老家的习俗,凡是摔死的溺死的被蛇咬死的被牛挑死的打架打死的喝农药吃老鼠药死的等等非正常死亡的人,都要拿去火化才能下葬,否则死者将永世不得超生。于是第二个晚上,我那死去的大哥被众多的亲朋好友抬到一处偏僻的山坳口,放在一大堆干柴上面,浇上煤油,一把火点了上去,一时间火光冲天,照亮了那黑黝黝的山坳口,静静的夜空中,只听到柴火的炸裂声,混合着油脂然烧发出微小的爆破声,与远远近近的虫鸣蛙叫合在一起,就像一曲杂乱无章的交响乐,空气中传来烧焦的骨肉的味道,油脂和煤油的味道,山沟里腐叶泥土的味道以及人们的汗味烟草味,在各味杂陈的夜空里,人们静静地围在火堆不远处,没有谁高声喧哗,有一种恐怖的气氛弥漫开来,空气似乎凝固了,忽然,猛烈燃烧的火堆中,平躺的大哥突然从火中坐起,好像要翻身爬起来的样子,那些未愔世事的年轻人吓得头发倒竖,诈尸的传闻冲击着他们脆弱的神经,几个胆小的双腿直哆嗦,几欲奔逃,还是我爷爷我父母这辈人见多识广不为所动,他们告诉他们人在大火中会痉挛卷曲,就像烧鱼时鱼身卷曲一样,他们镇定自若的样子很快使几个惊魂未定的年轻人平静下来,不一会儿,大哥的身体犹如一缕青烟在暗夜中飘飘远去,他的一生没有爱,也没有恨,似乎也不曾留恋什么,我望着那黑夜中飘散的青烟,心想,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打我我耳光了,我似乎还想起什么,却被轰隆隆的耳鸣遮蔽,那时,火光渐灭,青山暗淡。毛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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