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人间汪亚萍最后的压岁钱

怀

最后的压岁钱

汪亚萍/wangyaping

夜深时,爷爷进里屋一趟,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我:“萍萍,给你压岁钱。”一阵犹豫,过了除夕,我就二十二岁了,而爷爷,七十四岁。

每年除夕夜,是乡下最热闹的时候,而今年,我家有些不同了。

天色暗下来之前,我们贴上绿色对联,爆竹声之后,香几上相框里的奶奶微笑,香火零碎地滴下香灰。我们很少言语,关上门窗,听外面的人家爬上几层楼的天台上燃放烟花,还有屋外别人家的小孩点爆竹。这些嬉闹的声音,盖住了电视机里的歌舞升平,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少了奶奶。

夜深时,爷爷进里屋一趟,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我:“萍萍,给你压岁钱。”一阵犹豫,过了除夕,我就二十二岁了,而爷爷,七十四岁。爷爷看着我,他的牙似乎是笑没了几颗。

是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关于压岁钱的记忆呢?最小懵懂无知那会儿,只知道钱是个宝贝,越多越好。那时只迷糊地感觉一年当中有那么重要的一天,家里别样热闹,外出打工的大人们都回家了。我只负责嘴巴甜甜地凑过去,喊几声“爸爸”“妈妈”“叔叔”、“姑姑”“婶婶”……因我是家里的长孙女,弟弟们还没出生,总被亲人们给予更多宠爱。南方的初春依然冷些,除夕夜大家围在炭盆边上烤火,一边往盆里添炭,一边看春晚,被大兵的小品逗笑。看得正欢,奶奶在厨房又备好了夜宵,喊我们过去吃,一群人懊恼,“待会待会。”我在这时更表现得殷勤些,提了小篓子去小仓库取炭,端回来时不时夹在炭盆里,红火源源不断,时间一点点滑向午夜。大人们这时开始掏出他们的红包了,雪片似的红包飞向我:“萍萍,你的压岁钱,又长一岁啦,压岁压岁,要听爷爷奶奶的话哦!记得好好读书。”我却像个财主了,把红包耐心地打开,数数,封回去,隔一会又打开数数。那时的压岁钱不多,和城里的孩子更没法比,有五元,十元,二十元,有时候惊喜会有五十元。

这些钱,对于乡下的孩子来说,已经是一笔很大的财产了。贪嘴的孩子太多啦,往往会有一些把持不住的小孩约起来,时不时地挤进村边的小卖部里,数给店老板一笔“巨款”,把零食塞满口袋偷运进家,乐此不疲地。家长们并不愿意看这些小孩吃垃圾食品,像辣条这种东西,又脏又不健康。直到某一天,他们发现家里莫名多了些老鼠,赶都赶不走,角落里,门窗上,床上,老鼠奔跑,嚣张的很。他们在床底清出了沾满香味的包装袋,一些零食碎末趁机滚出来,上面可以看见老鼠的咬痕。熊孩子们的压岁钱就是这么上交的。

每年,压岁钱在我的口袋里饱饱地睡一夜,除夕一过,就被锁进奶奶的柜子里。奶奶敲敲我的头:“我给你保管,交新学期学费。”

有一年,我收到的压岁钱很少。那年除夕夜,只有爷爷奶奶和我一起看电视。早几天我们就从电话里得知,爸妈和姑姑他们不会回来。这也是常态,他们工作的地方太远了,若是有一年没挣上钱,就连一年一次的团圆,也没路费回来,也不好意思。对小孩来说,过年是凑热闹,等大人从外地带回新衣服,各家小孩约起来攀比一番,谁的压岁钱多,谁的新衣服好看。我们只纳闷,为什么又没回来?

我靠着炉火,电视看得无趣,眼皮都软了,欲睡。奶奶这时郑重地塞给我一个红包,二十元。奶奶说,压岁钱不多,就让我自己攒起来。

我就是从那一年,开始有存钱的习惯。平日里偶尔,他们也会给我一元五毛的零花,我都放在一个存钱罐里。后来铅笔练习本什么的用完了,也没让爷爷奶奶上集市买。

爷爷奶奶在乡下,并没有什么收入。他们给我们的压岁钱,都是自己辛苦务农卖粮卖菜换来的。父母在外打工收入不高,爷爷奶奶就尽量贴补家用,多种几亩田。每年的某个季节,稻田收割之后,就有人来收购稻谷了,运到城里去。

城里人不需要种稻子。

城里的爷爷奶奶们,忙着养老。

然而仅种田也不够,有时父母一年到头都不能寄回来生活费,奶奶格外操心些。她的腿患风湿,总在房间里擦活络油,偶尔喊我给她按摩。有时她说,腿上打过针,那种长长的针,直接扎到膝盖里去。我吓得不敢想,定是很痛的,我最怕打针。

农闲时期,天气好些,她喊上几个年轻些的邻居奶奶们,徒步去别处的村镇收购鸡毛。去过别的镇,别的县,有的时候,一个星期都没回来。那些鸡毛低价买来堆在房间里,一股怪怪的味道。奶奶们抽空聚在我家大厅,把鸡毛从蛇皮大袋里倒出来。她们一边闲聊,一边整理长短不一种类不一的鸡毛。赶集时,一起把鸡毛卖给镇上的贩子,讨价还价。贩子总想着划算些买下,奶奶们呢,也有提价的理由,“鸡毛很整齐,和你那些不一样。”而很多时候,我看着奶奶们把短鸡毛掺入长鸡毛中间,这样贩子不会发现,卖的也是长鸡毛的价。

我不喜欢那些鸡毛,它们占据奶奶的大部分空闲。七岁放学回家,不见奶奶,我以为她在山上种花生,就一个人去找她。我找遍了山上我家那块地,也没见奶奶。暴雨却来了,雷鸣电闪,天色昏暗。我在雨里一边抹雨一边抹眼泪,山道上遇见别人家打伞的奶奶。她看我浑身浇透实在可怜,把我送回家。

年龄渐长,奶奶愈发大方,给我们的压岁钱越来越多了。某一年开始,她给我还有弟弟妹妹们这些小孩一人一百。这是爸妈还有姑姑们给她的生活费,她又分给我们了。我看一群花钱买爆竹的弟弟们蹦来跳去,不禁为奶奶可惜,奶奶却舒心,又去忙她的事去了。等除夕夜一过,我们都长一岁了。爷爷奶奶也说:“又一年啦,时间真快。”

爷爷总打趣我们:“也不知我俩能不能等你们长大,等你们都有出息了,带糖给我们吃。”

其实这“糖”,只是个模糊的指向。每年父母过年回来,都会带很多东西,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每人一套新衣服,从很远的城市里背回来。糖是每年都有的,那种包装上有英文字母的糖,哪里是乡下小镇上能够买到的呢?爷爷奶奶在我们这群孩子疯抢一阵后,捡几粒剩下的软糖尝尝鲜。我把抢的Alpenliebe(阿尔卑斯)给他们,他们摆手。人老了,牙咬不动了。

我急了:“我有出息了,何止是给你们带糖,还有各种好吃的,随你们挑。或者,你们提前和我说,你们要吃什么,我都给你们带回来。”他们只笑笑,嘴里的软糖还没嚼完。

今年,奶奶确实不在了。

我还没能像爸妈那样带糖回来。

爷爷给我的压岁红包,厚厚一叠,一千啊,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大的红包。因为奶奶,他今年老了很多。

他好像要把以后的压岁钱全都塞给我,而我深知爷爷这笔压岁钱的来历。今年我家卖了两头牛。

家里养牛,有一段很久的历史。养牛是一件很耗时间的事。每日清早,爷爷把牛赶出牛栏,牛在昏昏欲睡中被栓上绳子,走到喂食处就醒了。它和小牛一起抢完食物,就可以和爷爷一起出发去山上食草了。

很多年来,时间似乎是凝固了一般,它凝固了初春或盛夏的田野,凝固了薄薄的晨雾,凝固了寂静的山道,被定格在赣南泛着柔和波浪的丘陵当中。爷爷和他的大牛小牛,从此端以不紧不慢的步子往前迈着,晨光里,他们到达某一处山坳里,小牛不安分地奔跑在水草丰美的野地间。爷爷把大牛栓好了,迈着细步子返家,薄雾还未散去,太阳稍热了些,爷爷的背影融入霞光里,大牛和小牛在背后凝视着。大牛和小牛都知道,傍晚时分,爷爷会踏着朦胧的晚霞来接它们,也就安心地食草。小牛总不安分些,它趁着性子跑遍满山坡,爷爷来赶它们回家时,不见了小牛,便扯长了嗓子喊:“哞—哞—哞!”小牛打山坡上冲下来,撞翻了枯枝,踩飞了落叶,踏扁了野菊花,它追上大牛和爷爷,翘起尾巴得意地蹦。

这个冬日,山上的芦花白了,稀疏地挂在苇杆上,爷爷的头发也白了。

奶奶不在,爷爷已经牵不动牛了,几次在山道上摔跤,回来时并不说,妈妈发现他膝盖裤腿上的泥巴。于是家里人劝他卖牛。爷爷割爱把他的老朋友卖了,只能看电视和去茶馆消遣。有时从茶馆回来的早了,日子像放空了不少,爷爷不知道做什么,又走去老屋子院里劈柴。

他卖牛的钱,一千给了我压岁。我不忍,想还给他:“我即将工作了,已经不是小孩了,不用压岁。”城里随便吃个什么,就相当于爷爷在家一个月的喝茶钱,这钱拿着我用不下去。爷爷又笑没了牙—你呀,永远是个小孩子。

我对爷爷说:“这是我最后的压岁钱,你等着明年我给你压岁。”

电视里,春晚节目不觉已到尾声了。几个主持人一如往年,和底下的观众大喊新年倒计时——5!4!3!2!1!0!

窗外午夜的烟花把窗玻璃震得颤抖。爷爷卷起他的纸烟,嘴里喷一口薄雾,把他的空牙龈和白发给遮住了。

他看我,烟令他很满意:“又一岁了啊!”

—END—

汪亚萍

汪亚萍:江西省吉安市永新县人,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青年作家改稿班学员。陕西师大研究生在读。十二岁开始长篇小说创作,有作品散见于《作品》《星火》《中国诗歌》《诗潮》《飞天》《骏马》等刊。出版长篇玄幻小说《纯美的爱情》。

出品:风致人间团队

总策划:羽童

执行:曾兴张玉吕思静虞燕崔斌

艺术设计:陈娟

投稿内容:

1、只接受散文作品,欢迎原创首发。我们在寻找你,有风骨、有态度、有才情、有腔调、有内容的散文作家,无论你是谁,我们是艺伙的。

2、在各纸刊发表过,未在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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