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和他的助手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小时候，我有一只魔方，颜色打乱后再也没能复原。

在羞愤和好奇的驱使下，我动用了螺丝刀和羊角锤，试图拆开重拼，但也失败了。

从那之后，我就特别佩服能拆装东西的人。能拆的东西越复杂，就一定越厉害。

比如商场门口的修表师傅，在挂有「精修钟表」招牌的桌子后面坐下，戴上单眼放大镜，埋进玻璃橱，两手稳如泰山，动作轻如鸿毛，拆开的零件跟芝麻粒儿差不多，甚至更小一些。

他们身后的墙上挂着大小不同快慢不一的钟，看起来总是神秘兮兮。在电子时代没到来之前，能拆装维修如此精密的发条和齿轮，简直是一种掌控时间的巫术。

现如今，不但干这行的师傅越来越少，机械表都很少有人戴了。清朝时候，有这门手艺的人，是可以被皇家供养的。

因为，在所有西方进献的高科技玩意儿里，差不多历代皇帝最喜欢的都是钟表和发条玩具。

比如一些「机器人表」，除了报时，还能扇扇子、跳舞、变魔术，做出连贯不单调的动作。

机械人偶是从西洋传入的一种玩具，利用和钟表相同的机械原理，来操纵、控制人偶的活动，使其在音乐伴奏下模仿人的动作，图为法国19世纪的幻术变小孩机器人，能自动变魔术。图片来自故宫博物院数字文物库网站。

这些效果都是以精密的发条和齿轮实现的，绝对算得上「奇技淫巧」，再也无法复制。

不过，那些皇帝可能没想到，发条自鸣钟虽然好玩，但寓意不祥：西人进贡钟表是「送钟」，而发条的英文「wind-up」还有另外一个意思：结束或终了。

在今晚的北洋夜行记里，大概钟和发条也有此寓意，故事中有人因会修表而丧命，还有一段秘史也要揭晓了。

故事创作者是魔宙主笔「桃十三」，我知道有人等他很久了，快上吧。

《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民国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和我的助手，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案件名称：机器怪猴案

案发时间：年6月

记录时间：年8月

案发地点：上海马斯南路

故事整理：桃十三

林正奇死在自己的钟表店里，尸体旁边散落着上百个钟表，大大小小、各式各样。

这些钟表有的像尖顶的房子，有的像方硬的箱子，有的说不出像什么，不知道是哪一个给了他致命一击。

林正奇是我的委托人，是个钟表匠，在法租界马斯南路上开了一家“真奇钟表行”，北边是佛兰西公园，医院。

民国十七年（年）6月1日中午，我按约定前往委托人的钟表店，发现林正奇已经死去，生前遭到拷打，钟表店里很凌乱，有翻找的痕迹。

民国时期的钟表行。

三天前，林正奇来到我的事务所，委托我寻找一个小女孩。

这个女孩是他师妹的女儿。林正奇早年学艺做钟，中国本土造钟，有三大流派，一是上海、苏州一带造钟匠人，称为“苏造钟”。一是广州的造钟匠人，称为“广造钟”。还有就是当年清宫里的做钟处的匠人，称为“御造钟”。

林正奇的师父是御造钟的传人，师妹则是师父的小女。

师父死后，林正奇与师妹多年未联系，最近接到消息，师妹得了一场病死了，留下一个八岁的孤女，可能被人拐卖到江上的货轮里做苦工。

钟表匠拜托我一定要找到故人的女儿。

临了，林正奇将随身带来的一个盒子递给了我。

“这是什么？”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盒子是方形的的白色硬纸盒，若是礼物的话，未免包扎得太紧密了，绳子纵横各缠了三道。我接到手里掂了掂，分量不轻，该不会是一座钟吧？我想起家里床头柜上有一座拱门形状的座钟。

不过看林正奇的言谈举止，不是如此唐突的人。他嘱咐我，一定回家后打开。

回家后，我嫌拆封太麻烦，随手将礼物盒放在书桌下面，后来竟然忘记了。

根据林正奇提供的线索，经过三天调查，我在洞泥码头找到了一艘可疑的船。

此时夏季的风雨正从海面上赶来，岸边翻着白浪。

码头附近遍布许多只修不造的小船坞，这艘货船正在此地检修。

船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胖老头，头大屁股也大，专门从事轮船走私活动，比如近来上海兴起吃番茄的风气，就开辟了一条隐秘的新航线，往来运送番茄。

年4月21日《申报》广告中的“青年会”西餐部菜单，其中有铁扒鲳鱼番茄沙四，也就是鲳鱼配上番茄酱汁。

胖老头承认船下有人，但坚称没有拐卖，那女孩只是他的租客。

胖老头带路，下到船舱底下，穿过堆满红色番茄的竹筐，来到一间小门前。

我推门进去，首先看见一盏悬吊在低矮天花板上的昏黄灯泡，大约是六十瓦，一只灰色的粉蛾当当地撞击灯泡玻璃。

灯下是一张巨大的木桌，桌腿定死在地板上，大桌上摆满了旧杂货，破了的望远镜、没有枪的枪套、几把生锈的手枪、破烂不堪的英文书、各式各样坏掉的钟表。

这是一间杂货店，专门翻新旧杂货，然后再卖出去。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趴在大木桌的一角，熟练地修理一块怀表。

船舱随着风浪摆动，那只飞蛾的巨大影子在房间里晃来晃去。

按照委托人的描述，女孩的外貌特征基本符合，年龄也对，至于小小年纪会修钟表，肯定是来自母亲的家传，没错了。

我从旧杂货堆中翻出一个木凳，随手把帽子挂在旁边的白漆小木马头上，正打算坐下，女孩突然发出尖叫，吓得我抓起帽子赶紧站起来。

胖老头船主告诉我，女孩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否则就尖叫。

女孩听完我的来意，没有说话，惊异地瞪大眼睛，然后跳下凳子，过来牵着我的手，我带着女孩上了岸。

胖老头送我们上岸，在背后对女孩说，房间给你留到月底哈。

去林正奇钟表店的路上，我在一家兼卖儿童玩具的文具店里，买了一个玩具小老鼠，这是个发条玩具。

店员给玩具老鼠上紧发条，放在柜台上，一撒手，玩具老鼠来回地窜，跑出一个个8字形，偶尔踮起脚人立起来定住，然后继续跑，直到动力用尽。

我把玩具老鼠送给女孩拿着玩，一转眼，玩具老鼠已经被徒手拆卸完毕，女孩取出里面的发条，扯了扯，很满意地装进了口袋。

发条老鼠玩具。

叫了一辆黄包车，带着女孩来到马斯南路，“真奇钟表行”店门紧闭，门上挂着“今日盘点，恕不接待”的牌子。

我隔着橱窗的玻璃往里看，几个展示柜倒在地上，靠近里面的地上躺着一个人，露出一条腿。

我退了两步，左右找趁手的东西，想把门玻璃砸开。

回头一看，门已经开了，女孩用两根钩状的铁条捅开了门，然后将铁条装回口袋。

我拉住女孩，先一步进去，林正奇躺在柜台后面，脸上全是血。

我转头叫女孩站远点，不要过来。

检查后发现林正奇是被人用钟表活活砸死的，尸体边散落着许多砸坏的钟表。有人把钟表店里里外外翻了一遍，要找什么东西。

我用钟表店里的电话报了警。

等待警察来到的时候，还有个小插曲，女孩绕到一个展示柜后面偷看，不小心把柜子推倒了，正好砸在尸体的头上，把那张本来就不忍直视的脸直接砸扁了。

警察赶到，勘查现场，登记我的身份，询问发现尸体过程，并做了笔录。

警察一点不意外，告诉我，之前已经有几个钟表匠被杀，尸体在各处发现，我的委托人是这半年的第五个。

离开“真奇钟表行”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大雨。

带着女孩回到我家，两人的头发有些湿，拿出毛巾擦头发，给女孩递了一条，她接过来慢慢擦。

我陡然想起书桌下那个未拆封的盒子，林正奇的一件遗物。扔下毛巾，跑进书房，盒子还乖乖地躺在书桌下面。我把它拿出来，沉甸甸的，直觉告诉我这件东西不简单。

拆绳子就费了一番功夫，最后动了刀子才打开。接着是一层层报纸包裹，全是三天前当日的《申报》，剥开报纸，露出一双暗金色的眼睛，直直地瞪着我。

吓得我差点扔掉手里的纸包，大胆地完全剥开报纸，是一只毛绒的猴子玩具。

我提起这只毛绒猴子，它的双眼闪过一丝不动声色的光。这只玩具猴子的棕色绒毛已经脱落了好几处，露出里面皮子上虫蛀的小孔。

女孩不知什么时候也进了书房，头顶着毛巾，踮着脚尖伸手来要，我把猴子递给了她。

女孩费劲地抱着猴子，翻来覆去地摆弄了一会儿，在玩具猴子的后背找到了一截露出毛皮之外的铜棍，棍头是方形。

女孩伸手进口袋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转柄，是从那个玩具老鼠上拆下来的。

“这个也是要上发条的。”这是女孩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发条和转柄。

女孩说着将转柄套在铜棍上，旋转，但是并没有发出意料之中上紧发条的卡卡声，发条打滑了。女孩加快速度，猛转了几下，然后把它放在书桌上。

我俩盯着猴子看，猴子呆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暗黄的眼睛也盯着我们。

突然，毫无预兆地从猴子体内传出一连串的响声，猴子卡卡地动起来，先是举起一只毛绒绒的尖利小爪子，然后张开血红色的嘴巴，从里面抓出一只铅笔来。

猴子攥着铅笔，在桌子上踱步，似乎在丈量地方，最后停住，蹲了下来，执笔缓慢从容地写了起来，细看之下，这些笔画没有任何规律，左一下右一下，画出许多条条弯弯来。

画了一支烟的时间，猴子停了下来，我俩凑过去一看，桌子上留下两串类似母鸡在地上刨食的抓痕，完全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我有点泄气，走去茶水间，抓起茶杯猛灌了几口冷茶。女孩却饶有兴趣地盯着桌子上的痕迹。

突然，女孩抓起桌上的镇纸，照着猴子脑袋上就是一下，猴子中了这一击，竟然又卡卡地开始了它的工作。

镇纸。

随着挠痕的积累，渐渐成形，两串文字显现出来。

写完，猴子将铅笔放回嘴里，站直小身体，双爪归位，寂静不动。

那是两行英文诗：

“andthereshallbeBeautifulthingsmadenew，

forthesurpriseOfthesky-children”

我查了半天，才发现这是济慈的诗，出自长诗《休佩利恩》，姑且译作：

“乃有奇美新造，天民为之赞叹。”

约翰·济慈（－）是著名英国诗人。他的诗被认为完美体现了西方浪漫主义诗歌特色，与雪莱、拜伦齐名。

我看这个发条猴子不是凡物，又是林正奇的遗物，提议将发条猴子交给女孩，女孩不要，坚持要回船上去。

委托人已死，我没有办法，只好将女孩送回洞泥码头的货船。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的年轻女子，我回忆了一下，确定不认识。

“十秒钟，给我十秒钟，你就明白了。”

“抱歉，我不买东西……”我以为是推销电话，正要挂断。

“猴子。”

我停了手。

“下午5点，新都饭店五楼，玻璃电台旁边的座位。”

“一定到，我戴一顶灰蓝相间的帽子。”

下午四点半我就到了，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餐厅里人不少，我选择坐在角落。

餐厅的卖点，就是可以隔着玻璃看到电台里面的情景，镀铬的银色话筒，烤漆的黑色仪表箱，走来走去的工作人员，一个穿着旗袍的女播音员正低头看稿子。

民国时期新新公司的玻璃电台。

从电梯里走出来一个白俄女子，金色头发梳成蓬松的圆盘状，穿着套裙，高跟鞋。她将餐厅扫视一圈，直接朝我走来，在我对面的座位坐下。

“这么快就认出我了？”我问。

“当然能认出来。”白俄女子熟练地点燃一支烟，两指夹着烟，支在脸颊旁边，冰蓝色的眼眸透过烟雾看着我。

“我倒是没认出你。”电话里完全没听出是个外国女人。

白俄女子支起的手腕处，露出一个“天”字的纹身。

白俄女子开门见山，愿意出元的高价，买我手里的发条猴子。我摇摇头，说没见过此物。她又说，提供线索也可得元。我干脆地拒绝了。

白俄女子也不生气，“可以再给你打电话吗？”

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起身离开了。

一回到家，我将发条猴子仍旧用原来的报纸包裹好，夹在腋下出了门。

连续换乘了几路电车，先乘六路电车，从吴淞路一路到外滩东，在外滩换乘八路电车，到了十六铺下车，再换乘第二路，一直坐到静安寺下车。

民国时期上海的有轨电车。

确定无人跟踪，这才又走回下午见面的新新百货公司，走进对面的先施百货大楼，来到存物柜台前。

先把装着发条猴子的包裹寄存了，拿着存根纸条，走到旁边的商店里买了信封、邮票，将存根塞进信封，走到路边投进本埠邮筒。

地址栏写的是戴戴的住址。

民国时期的邮筒。

寄完信，天上下起了雨，我担心女孩的安全，又叫了车赶往洞泥码头。

在船舱底下见到女孩的时候，女孩正就着那盏六十瓦的灯泡玩手影戏，女孩用双手比出各种形状，投影在墙上，还要我陪她玩。

我只会比狗，将两掌合十，拇指错开，并拢的小指一开一合地动。女孩也比动物，一会儿比出兔子，一会儿变公鸡，渐渐地复杂，直到变出一条龙的形状，我这才看出她比的是十二生肖。

手影戏。选自年出版的俄语图书《Тени》（《影子》）。

女孩玩得高兴，告诉我，她小时候就有这种天赋，看见墙上的影子，就能复原出实物的摆放方式，无论多么复杂。

我听了心里一动，就问她，你看见那发条猴子写字，能否倒推出其中的机械原理？

小女孩没回答，咯咯一笑，跑去骑木马了。

与此同时，码头的岸上的雨幕中，一个黑衣男子走到岸边堆放的竹竿垛前，抽出一根胳膊粗细的长竹竿，将竹竿插入水中，借力一撑，就轻松地荡过江面，跳进货船的甲板。

黑衣男子进入船舱的时候，遭遇了船主，可怜的胖老头被捏断了脖子。

随后黑衣人破门而入，此人长相怪异，小下巴，秃脑袋，但是力大无穷。我胡乱抓了一些东西与他打斗，渐渐感到力气有点跟不上。

我担心连累女孩，一边打一边往甲板上跑，把秃脑袋引到船外。

外面下着大雨，江面上漆黑一片，只有江对岸隐约看见三菱公司码头的灯光。

一艘拖船从货船旁边驶过，后面拖着沉默的木筏的长龙。我纵身一跳，跳到其中一个木筏上，上面堆满了滚滚的圆木。秃脑袋也跟着跳了下来。

两人在起起伏伏的木材堆里奔跑。

我跑了几百米远，才发现手里还紧紧抓着一个破旧的小座钟，刚才在船舱里打斗时拿起来的。

我假装绊了一下，趴在一根粗大的圆木上，秃脑袋见状，放慢了脚步，向我逼近。

我回头一甩手，把小座钟甩了出去，正好打在秃脑袋的额头上，由于力道太大，小座钟当时就爆开了，齿轮、发条四处飞溅。秃脑袋没有防备，一下子被打翻，掉进江水里去了。

秃脑袋在江水里露出脑袋，不料紧连的一个木筏漂来，一根巨木撞过来，整个人被木筏压在水面下。

然后是一张接着一张的大木筏，连绵不尽，载满了木材，一直排到天边，几乎铺满了整个黄浦江面。

秃脑袋无法把头探出水面，竟然活活溺死了。

我一直等到木筏完全通过，秃脑袋的尸体在岸边浮起，卡在一小片芦苇旁边。我游水过去，检查他的身上，什么也没有，直到捋起右手的袖子，手腕上突然露出一个“天”字纹身。

等我回到货船的船舱底下，女孩已经不见了，只剩下那座白漆小木马晃来晃去，墙上有人用口红写着：

“若要救人，且等电话。”

我乖乖回家等电话。

第二天中午，电话来了，不过是戴戴打来的。戴戴问存根是怎么回事？我说你打来的正好，赶紧帮我取出包裹送来，救人用。

没多久，戴戴带来了发条猴子，两人又等了半天，我向戴戴讲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直到电话再次打来。

果然人被白俄女子带走了，她在电话中说了个地址，东百老汇路上的一处花园别墅，叫我带着发条猴子来赎人。

我一个人抱着发条猴子前往，戴戴在后方接应，一有不对就报警。

到了别墅大门外，按响电门铃，没多久，铁门上打开一个小小的方门，露出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又过了一会儿，大门打开一条窄缝，我只好侧身进去。

白俄女子在前面带路，别墅的屋子位于一个冬青树迷宫的中央，如果从高空往下看，形状应该类似篆字的百寿图，如果没有人带领，我完全记不住出去的路。

篆字百寿图。

白俄女子一边走一边告诉我，林正奇是唯一一个逃出迷宫的人，是他们疏忽了，谁能想到呢，是吧？

我说没错，要是我就逃不出去。

二人进了花园中间的小别墅，一楼遍布着仆人、打手，上了二楼大厅，绕过一个巨大的屏风，我见到了一个身材矮壮的老人，老人穿着一身红绸褂子，长长的白发披散在肩上。

屏风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颜体“天”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四十五年梁开泰敬书”。

我不禁心中懊恼，怎么完全没想到这个。

老人接过发条猴子，叫人将女孩带了出来，但并未说放了我们。

老人抚摸着玩具猴子，得意地说，“当今世界，恐怕只有我知道，这个猴子身体里的秘密。”

太平天国十三年春天（年），清军围困天京（南京），几乎所有洋人都离开了，一个英国传教士却只身前往，直到最后的时刻，这个无名的英国人都追随在忠王李秀成的麾下。

李秀成身量不高，面庞秀气，小脸上还带着一副眼镜。他对洋人的一切新事物有兴趣，英国教士无比崇敬这位年轻的王。

年7月19日的正午，清军统帅曾国藩下令，点燃天京城东墙下地道里的炸药，城墙崩塌，石块纷飞。清兵潮水一般从缺口涌入，整座城市陷入了混乱、撤退、屠杀。

克复金陵图。

天京城破之际，李秀成突围不成，将随身携带的一张地图交给紧随身边的教士，“只有你才能将此图带出重围。”

那是一张标注了天朝圣库秘密地址的地图，太平天国十几年积累的财富，尽数藏在圣库之中。

教士带着图，只身走入江中，洑水渡江，来到江面的英国战舰下，被英国水兵救起，英国教士请求庇护，战舰带走了他。

教士后来在上海买了一个带有花园的僻静别墅，孤独终老。

在人生最后的岁月里，教士利用自己的机械学识，制造出一个发条猴子，将宝图的秘密藏进了猴子的体内。

老人说到这里，掀起一缕白发，金木分明看见额角上刺着“太平天国”四个小字，是蓝色的。

老人说，忠王将地图交给英国传教士的时候，他不过是旁边的一个十六岁的小兵。

天京城破，他大难不死。后来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找到了英国传教士的下落，探知到猴子的秘密，于是买下了教士的别墅，在别墅里找到了这个猴子。

女孩突然接话，“可惜猴子已经损坏，你只好绑架上海最好的钟表匠来修，都没修好，为了保守秘密，只好杀人灭口，最后你找到了林正奇，他修了之后，猴子动了，但是只能写出一句莫名其妙的歪诗。”

老人奇怪地看了一眼女孩，“不错，我一犹豫，没杀他，没想到叫他跑了。”

女孩说，“如果你不杀我们俩，我倒可以给你修好猴子。”

白俄女子在一旁说：“凭什么相信你一个丫头片子。”

女孩格格一笑，“你们都以为我小，其实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死鬼林正奇是我的师弟。”

所有人大吃一惊。

原来女孩名叫洪晚妹，制表匠人家出身，林正奇自小学徒，住在晚妹家，是她的师弟。小时候一次玩耍，林正奇失手将晚妹从高处推下，摔坏了身体，从此时间仿佛停止，再也长不大了。

女孩说，林正奇的修表技艺，大多其实她教的，而且机械没学好，奇门遁甲、猜谜破解反而学的比师姐好，逃出区区冬青树迷宫，完全是小菜一碟。

老人凝视女孩一阵子，哈哈大笑，“小孩子说不出这样的话，我相信你。若是取出圣库的财宝，天国再临，我封你为女国师。”

白俄女子拿来了工具箱，女孩割开发条猴子的皮毛，卸下四颗螺丝，揭开了猴子背后的盖子，所有人探头去窥视猴子的体内。

发条猴子的体内复杂到了极点，有一种繁复的美感。

无数形状奇怪的铁片在咬合、串联。发条上紧，引发一串串连锁反应，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滴滴答答、咔嚓咔嚓、嗡嗡嗡嗡……

发条猴子的体内，钢铁之心在思索。

瑞士钟表匠雅克·德罗（JaquetDroz）年制作的写字机器人，体内有极其复杂的机械部件。当时他和两个儿子还制作了另外两个机器人，分别是可以绘图者和音乐家，绘图者能出画四种图案，音乐家能在古风琴上演奏45秒的曲子。

女孩解释说，这个猴子体内有十几个程序，每个程序对应着一个图案，甚至是一段舞蹈动作。圣库地图应该就是十几个程序之一。

天色将晚的时候，女孩合上盖子，上紧发条。猴子张嘴，抓出铅笔，踱步，蹲下，在桌面上事先铺好的一整张大白纸上沙沙地画了起来。

这次没有写诗，而是画出了一个印记，一个方方正正的印玺图案，巴掌那么大。

图案上方盘旋着两对龙凤供奉着太阳，下方是山海，中间写着：

天父上帝天兄基督

天王洪日主王舆笃

救世幼主真王富贵

八位万岁永锡天禄

永定乾坤恩辑和睦

猴子画完，又陷入了沉寂。

太平天国玉玺。

白发老人看见印记，激动得脸上透出红光，命令女孩速速修好猴子，女孩说，我也只能修到这里了。

不过女孩有本家传的书，名字叫做《发条动力学》。

作者是乾隆年间清宫造办处的法国传教士，中文名汪大功，擅长制造发条玩具，比如自行狮子，会修建花圃的人偶，他将毕生所学都记录在那本书里。里面有类似人偶的维修案例记载。

故宫博物院藏清代造办处所作铜镀金写字人钟。小人写的汉字是：“八方向化，九土来王”。写字之前，要给毛笔蘸上墨汁，然后打开开关，小人就会开始写字，写的时候，小人脑袋还会随着写字方向左右转动。

藏书的地方，我可以带你们过去，看了书，一定能修得好。

为了保险起见，老人要亲自去取书，白俄女子和五六个穿着黑绸衫的手下，押着我和女孩，开着一辆汽车前往藏书地。

藏书地位于江海关大楼的钟塔上。

“江海关”是上海海关旧称。江海关关署最早于年建造，年重修，这两次建造的都是中式建筑。年，因海关规模扩大，建造了一座西方教堂式关署。图中的江海关大楼是第四代建筑，建于-年，为现代钢筋混凝土大楼。

去江海关大楼的路上，我趁白俄女子不注意，悄声跟女孩说话。

“先前在钟表店里，你故意推倒柜子，砸坏你师弟的尸体，是吧？”

女孩面无表情，“哼，这下我跟那死鬼两清了。以前我比他生得早，以后我就比他小。”

下了车，夜里有大雾，远近的大楼全部看不见，路灯和窗户的灯光都悬浮的空中，最高处，大钟的表盘发着光，好像一轮鹅黄色的圆月。

老人的手下将大楼看门人打昏，一行人进入大楼，直奔顶楼。

到了顶楼还要走上狭窄的旋转楼梯，有几十米高，爬上旋转楼梯，最后来到钟塔内部的铁门前。

女孩拿出一把钥匙，将铁门打开。

钟塔上的守钟人，名叫鲍师傅，是女孩的一个钟表行的前辈，也是一个酒鬼，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醉卧。

女孩替代了守钟人的工作，每隔三天，女孩就会上岸，来到塔楼上，给齿轮上润滑油，用一套自制的手摇机器给大钟的机芯上发条，否则几个成年人也转不动发条上的摇杆。

众人来到塔楼里，塔楼里还套着一个房间，里面就是屋子一样大的机芯，从窗玻璃向里窥视，可以看出数不清的磨盘大小的齿轮在缓缓地转动。

我举目四望，通过四面镂空的表盘看出去，半个上海的灯火尽收眼底，黄浦江上灯火点点。

女孩说那本书在油纸包里，藏在机芯里面，只有自己的身体才能钻进去。说完就麻利地钻了进去。

半天没有动静。

这时，警报声划过夜空，几十辆警车蜂拥而至，看来戴戴已经报了警。

白俄女子听见楼下的动静，着急了，探着身子去看机芯里面的情况，里面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突然，从黑暗中钻出一只小手，五指撮成鸟喙的形状，闪电般插入白俄女子的左眼，生生把眼珠子抠了出来。

白俄女子痛极了，猛地挣扎，挥舞着手臂乱打，一头金灿灿的长发散落下来，瞬间卷进齿轮内，整个身体很快被齿轮吞噬了，大量的鲜血流了出来。

女孩在黑暗中发出一长串尖利的怪笑。

我听得头皮发麻，但表面不动声色，对老人说，“看来没有什么发条的书。”

两个黑衣手下冲过来，被我打倒，趁机抢了一把枪，回头一看，老人已经走上旋梯，推开了钟塔的天窗，爬上了塔顶。

我追着上了塔顶，塔顶一片黑暗，老人埋伏在我身后，一拳打在我的肋下，我痛得一踉跄，老人猛冲过来，一拳比一拳猛烈，我退了几步，一脚踩空，与此同时，我手中的枪响了。

掉落的一瞬间，我眼疾手快，伸手扒住了大钟表盘上的指针。

指针是紫铜铸造，上面布满了绿锈，增加了摩擦力，不至于滑落。坚持了不一会儿，胳膊痛得厉害，马上就要抓不住了。

江海关大楼钟塔。

这时，老人却探出身来，攥住我的手腕，将我一把拉了上去。

老人松开手，我已经筋疲力尽，躺倒在地。

老人胸口中了一枪，汩汩地冒着鲜血，他也缓缓坐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我的时间也要到了。”

“那年在天京的城头，我见过你们一辈子不曾见过的景象，数不清的战船在江面上烧着大火，烧得天都黑了，大炮的火光满世界里闪着，城墙已经塌了半边，耳朵震得嗡嗡响，听不见任何声音。

“那一刻，我看见江面上升起了一座塔，黄金顶闪着光，无色琉璃的佛像团团围坐，那不是报恩寺的琉璃塔么，早就塌了呀？

“塔上无数金铃一起摇动，丁丁当当地响，我什么都听不见，就听见铃响了。

“那是一座须臾之塔，没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铃声还在，在我脑子里，响了六十年……铃声还在……”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垂下了头。

三个月后，女孩来告别，临别前有个事要跟我说。

女孩说她其实可以修好那个发条猴子，那天打开猴子后背的一瞬间，就看得明明白白了。她要修好发条猴子，把藏宝图当做临别的礼物。

我拿出发条猴子，请求女孩用锉刀将地图相关齿轮、盘片全部锉掉。

如果这张藏宝图是真的，在这样的乱世里，没人能掌握如此巨大的财富，只能带来腥风血雨。

女孩照办了，发条猴子最后变成了只会画画、写诗的机器人，住在我家的立柜上面。

女孩说她找到了一艘新船收留她，要去很远的地方，可能会再见，可能永远也不见。

说完推开门走了。

后记

年代有部国产奇片，叫《天朝国库之谜》，讲的是抗战期间几路人马寻找和抢夺太平天国圣库宝藏的故事。

片子一开场，先出四个大字：儿童不宜。

这提醒确实没错，宝藏传说能引发各种儿童不宜的刺激元素——

悬疑、恐怖、惊悚、寻宝、冒险、武侠、间谍、盗墓、神怪、抗日和一点点性暗示，这片子里都有了。

另外，「宝藏」总和「乱世」有关。

无论是敛财、藏宝，还是寻宝、夺宝，往往都是这样，而且古今中外模式类似。

一劳永逸地获得宝藏，是根植于人心的贪念，因此才能成为一种类型故事。

福尔摩斯探案《四签名》的故事，是因宝藏而起的世仇；《雪山飞狐》讲的是李自成四大护卫因宝藏反目；《鹿鼎记》厮杀到最后，也是为了宝藏。

不过，和金木找到的宝藏一样，这些故事里的宝藏最终都没有真的属于谁。

正是一直没有人能找到宝藏和驾驭如此巨大的意外之财，宝藏传说才会永远流传。

宝藏故事的精彩所在，全都在于如何解开藏宝图的暗藏杀机的谜题。

有人究其一生去破解宝藏谜题，看似挑战智慧与胆识，但其实也意味着无知和怯懦。

因为，宝藏梦可能会让你的人生像上了发条，一下顶到尖峰，之后就一路wind-up只能滑坡了——还可能半路摔死。

打赏桃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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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江湖人，请我们喝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