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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提前解释,关于这篇文章的小字部分,其中有许多它从属的短篇小说集的设定,而各位只需将其当作是某私人博物馆对藏品的介绍语。关于“博物馆”的设定,其实是应该进行详尽叙述的,只是我还没有写完那部短篇小说集的前言。但除此之外,本文仍可作为独立的短篇存在。
你眼前看见的是一个木制的大型储物箱,做工厚实,年代久远,被一只铁锁扣紧,锁口有明显的锈迹。通过博先生(该木箱过去的所有者)遗书的内容我们能够知道:这是一个没有钥匙的木箱,箱子里装的全是已出版了的书稿。只是从旁路过,就一定会被木箱表面纤细、规则的线条花纹吸引。
博先生是位无甚名气的作家,死去时正伏在家中的书桌,甚至没有来得及关灯。警察进入他的门窗紧闭房间时,烟雾的气味还没有散去,满地都是信纸烧毁后残留的白色灰烬。房间的角落里,完好安放着一个书稿箱,书稿箱上有一封遗书以及一把裂作两段的铜钥匙。
这样具有传奇性质的死亡并没有让他的作品获得名气,即便这曾一度让他成为各大报纸的头条,但是不久后,那间公寓有了新的主人,这一切也都被忘记了(如果没有屿都博物馆的话)。我们应当相信,他的作品就是那一地白色灰烬,因为我们找不到他生前所发表的任何一篇作品,它们或是被埋没,或是被遗忘,我们只得相信那些文字同他一起死了。
如下是他的遗书,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对于家事的吩咐,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是不负责任,仅仅是十几个字:“什么都可以,除了那个书稿箱,我爱你们。”第二部分,也就是更多的内容,是关于书稿箱的。转载如下,文字稍有改动。
——TheManWhoWasn‘tThere()
我又一次路过她的窗口,那盏泛着冷色微光的小灯仍在窗帘后微微翕动。她怎么样了?在写什么?还在生我的气吗?不,她从来不会生我的气,生我的气没用,这是她说的。但也未必可信,因为她很久没接我的电话了。
那时,我没有想过她竟是死了。那段时间里,我完全不像是她唯一的朋友,而像是一个坠入情网的小男孩,只想着怎样同她见面。那天晚上,夜幕悬得很高,我在那所公寓楼下驻足良久,看着凄冷瘦弱的月在云层中渐渐褪去光泽,夜空更深处的星星却始终明亮。街灯亮了,空中的一切变得暧昧模糊,除了那盏小灯,一如她说话时的嘴唇,冷冷地翕动。
第二天,她的座机向我传报了死讯,是一位声音喑哑的警察打来的:邻居几个星期都没有见她出来过了,敲门也没人回应,警方到达现场时,她已经死了,倒在工作台上,台灯都没有关,像是死在昨天夜里。我赶到现场时,她的猫跑出房间,跳到我怀里,看得出它吓坏了。一位戴着墨镜、满脸肥肉的警察向我走来,扯着猫的尾巴,从我怀里夺去,他用电棍威胁着我,不允许我进去,好像我是什么坏人。他们要封锁现场,猫是证据之一,谁都不能破坏证据的原始状态,即便是她唯一的朋友也不行。
虽然如此,他们还是给我看了几张所谓“案发现场”的照片:她静静地趴着,我看不清她面部的表情,桌面上杂乱地堆放着铅笔屑、纸团以及速溶咖啡的包装……我还没有看完,他们就匆匆地把照片收起来,开始抽烟。他们认定,一个连对方是生是死都不清楚的男友,对此一定不会感什么兴趣,因此他们不必忙这样的无用功。他们是从我手中把照片抽走的,抽走的方式堪称残暴。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欺凌了,我想打断那个胖子的鼻梁,而我不能,因为我想到更为重要的东西:她生前写下的那些书稿。她曾口口声声地嘱咐我,要我在她死后把它们付之一炬,谁知道这是不是她的意思?我没法猜,只能按照我的想法行事:替她保留那些书稿,以我的方式守护它们。
所以我不能冲动,如果给了警察一拳,什么也就都结束了,这一切必须谨慎小心。我的脑子里有了一个计划:偷偷地溜进去,在不被那个胖子发现的情况下,把所有书稿都带出来。这如何可能?我思索着向屋内走去,但当我路过那个胖警察身边时,一种仇恨的情绪便在心底蠢动,尤其当我听到猫的悲鸣时,怒火便更加难以抑制。偏偏这时,那个警察问我:“你想干什么?”
“我要进去。”
“进去干什么?”
他喋喋不休的盘问让我上火,我咬牙切齿地冲他说:“不关你事。”说罢便转身进去,我急匆匆地走向她的房间,时间宝贵,我什么也顾不上,忽然,一只湿热的、散着馊味的手抓住我的后肩。我转过头去,烟雾缭绕中,那张肥胖的脸上写满了轻蔑与嘲讽,他手上的汗浸透了我的衬衫,我不可抑制地失去理智,拳头不偏不倚地砸向他的面部,他弯腰捂着受伤的眼睛,眼镜的碎屑与殷红的血液一滴滴坠在白色瓷砖上。我向后退了几步,猫也钻到沙发底下,不安地望着我,那一刻,我意识到一切都完蛋了。寂静深处,走出一个个面目不清的警察,他们低着头,从四周向我逼近。我不知应朝向哪里、如何反抗,只感到死寂的气氛愈发浓厚。
在某个瞬间,我的后颈一阵剧痛,随后便失去了知觉与记忆。
——TheLighthouse()
他们把我关在一所潮湿无光的房间里,这里只放着一把椅子和一架铁床,四面白色的墙壁空空荡荡,大大小小的裂痕与霉菌无序地生长。每当那个小男孩走上铁楼梯,递给我发馊的饭菜时,我们都会向对方投以同情的眼神。最初,也是他将我从这幽闭的环境唤醒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踮着脚用力敲响铁门的窗户,递给我一碗水喝。我问他:“我被关在哪里?要关多久?为什么没有人来审问我?”他用那种同情的眼神看着我,指向自己的嘴巴,摇了摇头。
这样的日子究竟要持续多久?我敲打着墙壁向寂寞深处发问。我渴望光明,渴望生命的意义,我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如果实现生命意义的过程被暂停,那便无异于死亡,莫名其妙地关在这样的房间里算怎么一回事呢?几个夜晚过去,我的裤子被老鼠咬坏了多处,脚腕上也多了许多不知从哪来的伤口,我开始明白,这样的不安与焦虑毫无意义,我不该再祈求希望显现。我打伤了警察,这是很严重的错误,那个小男孩什么都不会告诉我,没有人会来看我,我的存在,以及存在的一切意义都被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生命已被绝望的阴影笼罩。而我偏偏还活着,活着是逝去了的希望的最后微光,而它心余力绌、独木难支,全部的意义不过是在加深着绝望。在这样一种情形下,活着只是一种错误,我开始祈求死亡。然而,这间昏暗幽闭的牢房封杀了一切解脱的可能,我被遗忘在这里了,死神也不会记得。
那段日子导致了我记忆的错乱,我渐渐不能分清荒诞与现实的界限。时间曾是我最为珍视的事物,如今竟成了我的敌人。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同我纠缠,让我变得如此疯狂、痛不欲生,在明明还有那么多人需要着它的情况下,这一点也不能算作慷慨大方。我想起我的爱人,她会不会需要更多的时间?我猜不会,她几乎是自杀的。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在黄昏,我抱着她,她浑身抖个不停,两片嘴唇像桌面上薄薄的、发皱的碎纸屑,苍白地翕动着。她咽下药片,眸里闪着泪光,哽咽着对我说:“我没救了,你救不了我,屿都的海也救不了我。我本以为写作可以帮我暂时摆脱梦魇,如今一切都于事无补。我要死了,我怎么办呀!”她伤心地掉着泪,恐怖在她的瞳孔里被放得很大,猫蹲在一旁的角落悲鸣,我什么也做不了。最后,我悲哀地吻了她,她让我离开,不准再回来。我说不出她的病叫什么名字,只看见绝望从四周向她逼近,一只令她长久恐惧的大手紧紧扼住她的咽喉,造成了她的死亡。比起我被绝望环围着的、无意义的希望,这能否算作一种幸福?而评议人的死亡是不道德的,死亡就是死亡,何曾成为幸福与痛苦?我的爱人死了,她所有的不幸,只是她走向死亡的过程。死亡的唯一错误仅是它的存在,它的存在让一切不幸得以发生,可我们怎能评价谁的存在是对是错呢?人总是惧怕各种不幸与苦难,认为莫大的不幸莫过于死掉,总是在逃避,却从不关心不幸的根源。她的死算得了什么?难道能比她终身难以摆脱的梦魇更加可怖吗!?开药医生总是那样冷冷地对她说:“在这样一个阶段,只有这样的药物才能起到那样的作用。”他们给她开各种各样的药,让她在凌晨一边咳血一边抱头痛哭,却从不关心她为什么会这样。邻居们长吁短叹,说她短命、不幸,说她的死真令他们伤心,他们懂什么?他们自私,他们只是畏惧不幸,就像我牢房里的老鼠在角落里一边发抖,一边看着同伴的脑袋被踩得粉碎。
这样疯狂的想法总在无眠的长夜如狂风般地向我袭来,莫名其妙的怒火在这狂风的煽动下愈发炽盛,入睡后就不能剩下多少。我甚至想过毁灭世界,但现在想来已无法理解。这一度成为我的苦恼,也是我在幽暗深渊寻找生命意义的唯一方式。
某天,铁窗又发出了响声,小男孩递给我一碗汤底泛白的面条,这意味着早上到了。我惊奇地看着他,弄得他也有些不知所措,他以为我在抱怨他来得太不及时,而我只是惊叹时间过得太快,怒火把时间的囚笼焚毁了,一夜竟这样毫无知觉地过去了,我惊奇又兴奋,端起碗,大口大口地把面条吃得干净,这让小男孩也惊诧不已。放下碗时,我发现碗底压着一封信,信中写道:
“尊敬的博先生,您好。经过我们的调查,您女友是因过量摄入咖啡因导致的猝死,这确实与您无关。在此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感到抱歉。中午您就可以走了,我会让孩子来给你开门。”
我行走在沿海大道上,思考着这一切的发生。真好笑,不是么?我真正的过失明明是殴打警察,他们竟以完全无关的理由宽恕了我。从死亡边缘回归到正常世界,这是怎样的荒诞?比起相信这是我的经历,毋宁相信是过度悲伤引起的精神错乱。说得严重一点,我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迷离,除了她的死亡,什么都变得不能确定了。但这究竟让我明白了自己真正该做的事情:保存她的书稿。
我走进她家,发现一切被警察搞得更糟:她的桌子变得空空荡荡,铅笔屑、咖啡袋、以及我所知的未完成的小说都被清理干净,好在书稿箱还完好无损,估计他们没有找到钥匙,也自知没法在她晦涩的文字里发现什么价值(如果他们尝试阅读过桌面上那些残稿的话),于是就干脆放弃调查那个箱子了。
黄昏时分,我坐到沙发上,试图回味同一时刻的情景:我抱着她,她低声抽泣,我吻了她,她同我永别。然而这一切的细节都不能再现了:警察把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们甚至挪动了沙发的位置,临走的时候还拉开窗帘,打开了窗户。我茫然地看着夕阳的光晕落在地板上,如同泥潭一样含混不清,过去的一切被冲散得干干净净。我悲伤地发觉了这一点:她死了,这死亡的意义深刻沉重,让我走向死亡的过程变得悲惨不堪。
我打开书稿箱,翻看她痛苦的一生,那些文字疏远、飘忽,冰冷得令我双手发抖。“烧掉它们,在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帮我烧掉它们吧。”她曾经就是这样颤抖着拿起手稿,求我烧毁它们,我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她说那些文字只在她活着的时候才有意义,那是她的藏身之处,既然都死了,还有什么可藏的呢?过去,我曾问她:“你为什么不尝试出版它们呢?当你的作品走出那个木箱子,投入世界的怀抱,人们就会理解你、爱你,那时你一定就会变得开心的。”而她却说她很久前也尝试过出版,那时她写的作品还有一定的故事性和逻辑性,她尝试写过如《神曲》一样穿越炼狱抵达天国的超脱之旅,但那边的人前半部分都没读完便说她写的东西令他们作呕,自此以后,她便不打算写给任何人看了,她的故事变得抽象离奇,忧郁与恐怖的氛围笼罩着整个无始无终的回环,她说她渐渐明白写作不能实现任何理解,只能成为逃避梦魇的方式,除此之外再无意义。很久以前,她透过衣柜的门缝,亲眼看着醉酒的父亲用斧头杀死了她的妈妈和姐姐,她听着父亲用扭曲的儿歌曲调叫着她的名字,血腥气味不断渗透到衣柜里去,她在黑暗的怀抱瑟瑟发抖,惟恐光明把她揭露。那个雨夜,她趁着父亲入睡时从衣柜出逃,连夜离开小镇,再也不敢回去。她不敢回忆那些事情,她害怕打针,害怕窗帘外的光线,害怕每一个肌肉丰满的男人,她甚至需要竭力忘记自己妈妈和姐姐的模样……于是,她在小说里搭建了一个又一个的城堡,城堡阴暗幽深,空空荡荡,道路庞杂犹如无解的迷宫,她的人物身在城堡而毫无知觉,只在无尽的黑暗里漫无目的地走个不停,如同大雾中不见面目的幽灵,故事情节离奇得如同梦境,荒诞不断地发生,却没有任何原因与征兆。她的作品是两面相对放置的镜子,无始无终,令人费解。即便我们能看到(有限的)无数个令我们精神恍惚、不明所以的形象,但那个世界的深处,还蕴藏着无限个观测者无法看见的、不依赖光源也存在着的虚像。她说那些文字毫无意义,甚至她都不愿意去翻第二遍,那只是她逃跑时留下的脚印,逃跑的过程令她安心,而逃跑时留下的脚印却让她心跳不已。
我不愿意烧毁它们,即便完全读不懂它们,我也清楚那是她的生命之光,即便她一直不对我笑,一直在哭泣,我也爱她。她不知道,我喜欢这些文字就像喜欢她流泪的样子,每当她蜷缩在我的怀抱,微弱的鼾声模糊了脸颊上的泪光,我便好像背负了整个世界的神圣意义。因此,让我烧毁它们,烧毁这所谓的生命苦旅,无异于杀死我心中的可爱形象,我是决对做不到的。
——WaterlooBridge()
那天夜里,我茫然地在那栋公寓楼下踱步,它坐落在屿都的某个偏僻街区,人迹罕至,车流的声音也模糊难辨。离开房间时,我关上了所有的灯,那熟悉的窗口此刻无异于深不见底的黑暗洞窟。大雾从海洋尽头蔓延过来,整个天空不见光亮,一片惨淡。浓雾深处,渐渐显现了一个老人体态佝偻的形象,他踏上破碎的砖石台阶,老旧的照明灯在他头顶无力地闪颤,他用那双萎缩了的眼睛审视着我,走进楼厅仍死死地盯着,最后陷没于幽深深处。随后,我听到我身后的某处正有人叫着我的名字,雾气愈发浓厚,我看不清他,只能依稀分辨出那是个年轻人,我向他走去,直到他的五官清晰地显现在我面前,我仍不能认出他是谁。
“为近日发生的一切不幸表示抱歉。”他的声音充满自信,让我完全感知不到他的歉意所在,“也许在这样的时候有个人陪您说说话会不错,我家就在楼上。”
他的毕恭毕敬让我紧张起来,一时间我手足无措:“不好意思,也许是最近的事情让我变得神志不清了,我必须这样说……我似乎,并不认识您。”
“没有关系,我能够理解。”他笑着说,“我住在您爱人的对门。”
我跟在他身后走上了五楼,一路上我们什么都没有说,时间变得漫长难熬,我不知道他的意图,那天发生的一切都具有神秘恐怖的气氛,只在他打开门时,我看到他家杂乱的布置:缠绕着充电线的桌角堆满了香烟头和卫生纸,地毯扭曲而褶皱,上面横横竖竖地堆放着几双鞋子,鞋子下压着几封拆开了的牛皮信封,这是我终于能确定一点:他是一位工作繁忙的职员。然而至于他的一切意图,仍然让我迷惑而恐惧。
我们不约而同地来到餐桌旁面对面地坐下,他拿来一瓶酒,我谢绝了,我表示我的事情还很多,希望他能尽快说明他的意图,而他仍是那样不紧不慢地说:“这确实是件不幸的事情,我对您的遭遇无比同情,这也让我很难过。”
餐桌的正上方悬挂着一盏被油污侵蚀了大半光亮的暖色灯泡,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衫,面部的表情难以解读,他的措辞令我恼火,我讨厌对过程一无所知的人评价事情的性质,但我仍耐住性子对他说:“请您直接谈您的想法吧。”
“没有什么,单纯想找您聊聊,”他镇定地说,“谁都知道,这样的日子不算好受。”
“我想没有人需要这种莫名其妙的关怀。”
“好吧……据我所知,您的爱人生前笔耕不辍?”他似乎极为乐意放弃这种关怀的态度,转而进入一种审判的姿态。
“那又怎样呢?”
“这样的年纪……的确令人惋惜,不过我们可以改变这种结局。”
“怎么改变?”
“您知道,一直以来,不愿意向世俗妥协的作家都难以实现理想。”
“这也令我苦恼。”
这时,我终于捕捉到他表情的破绽:一抹狡黠的微笑,似乎他据此已能认定我是笼中之兽。他以一种用平静掩饰住的激进语调朝我问道:“怎么样?如果我们能帮你出版你爱人的文字,这是不是可以算作一种双重意义的救赎?”
他狰狞的面部逐渐向我靠近,恐慌之中,我拿不住任何主意,因而我只能问他:“您怎么能确定她的文字能够出版?”
“经过我的推算,那些低俗的作品该走下坡路了。”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多年以来,它满足着人的欲望,拉低着人的下限,人长久享受着堕落的快感,而现在,触底反弹的时刻已经来到。”
“何以见得呢?”
“人类自走出伊甸园以来,便对同类抱有深深的敌意,”他的语气深沉得令我害怕,“弗洛姆称这种敌意为:被影响的焦虑。人讨厌变得和同类一模一样,总在想法设法地成为异端。而现在,大多数人都跌至低俗的谷底,不断膨胀的欲望让他们开始讨厌这种拥挤的、臭味相投的状态,他们想要飞升,即便他们根本不明所以。”
“我能看到他们的焦虑:许多人已经对这种低俗的作品表示厌恶了,他们讨厌终日环围着他们的东西,渴望新鲜的体验。”他继续进行他的讲演,“我看见一股深潜之流:人们对严肃题材作品的追随与附和,因为这能让他们认识到他们是与众不同的。”
“可是她写的那些文字没人能读得懂啊!她自己都承认那些文字不是为任何人而写的。”我对他说,“她生前一直要求我烧了它们。”
“什么?烧了?”他像一位震怒的君王,“那岂不太可惜了!”
“可是没人能读得懂,怎么办呢?一些无法形成任何意义的文字有什么价值呢?”
“您完全不该有这样的焦虑。”他听罢便胸有成竹地对我说,“我出版计划里的书,大多数人都是读不懂的,这无关紧要,她那样的经历自然会吸引一大批附和者。接着,完全读不懂的人自然会去同一知半解的人与自以为是的人争吵,他们的相互鄙视、责骂指摘,便足以将一部作品推向顶峰。”
“我是她的大学同学,整个文学专业的人都知道她是天才,”他见我沉默不语,便继续向我进攻,“因此,我对她作品的前景很有信心。”
接着我们又谈论了一些有关出版的无聊话题,我不能记得了,只记得最后,他激动地握着我的手同我说道:“她会被人们理解的,她多么不幸!她该被人们理解的。”接着我就回到房间里,开始整理她的书稿。
整理书稿的过程是一种茫然无望的痛苦,两种情绪同我纠缠不休:是烧掉它们?还是交给那个邻居帮她出版?我回想着他说的话,每一句都令我印象深刻。他对多少绝望的人说过这样的话?他真的能给他们希望吗?他是她的同学,他为什么要住到这偏僻的郊区?还偏要住在她的对门?是在觊觎她的美貌还是单纯盼着她早早死去?不管是哪种可能,总归不算是好事,他一定不怀好意,唯一的好事只是他能让那些书稿得见光明,这能帮助我爱人的生命实现意义。而如果它们真的出版了,却将意味着她一生所有的愿望都没能实现,这难道不悲哀吗?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取得他的商业价值,顺带让世人理解她走向死亡的苦旅,这对她来说难道是公平的吗?这种理解真的能够让她开心吗?我开始思考人死之后灵魂是否继续存在的问题,如果她那落寞可怜的灵魂看到我如此坚决地背叛她,将会多么难过呢?每当我想到这里,便立刻将刚输进电脑里的文字全部撤销,因为这让我感受到一种犯罪的沉重。
我却又想到她一切的不幸,她缩在我怀里无助地发抖,她在凌晨咳血,她在深夜流着眼泪写作,她被不懂她的人骂作社会的蛆虫……她走向死亡的过程多么凄楚!她一直在躲,一直在逃,一直在那恐怖的雨夜磕磕绊绊,她几乎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从没考虑过任何形而上的生命意义,便绝望地死了。我们痛苦的相爱已经结束,我仍爱她,而她从没得到我的理解,因为长久以来,我都没能看见她的微笑。我必须认为,她的痛苦是由我一手造就的,她不该一死了之,她理应被人理解,无论如何,她的灵魂应该快乐。就这样,某天的凌晨三点,我向我的邻居发送了全部的书稿。
接下来的日子我都在等待回音,我的内心无比焦虑,更多的是纠结。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是欺骗、是背叛,并且欺骗和背叛的还是无力反抗的、在绝望中挣扎的弱者,我同负罪感纠缠的同时又盼望着出版成功能洗清这一切罪恶。我表现出一副浑浑噩噩、无欲无求的样子,这是因为我的心灵已了无生气,似乎所有欲望已然实现,而所有希望却尽数丧失。直至某天傍晚,我开门看见那位邻居,他手里捧着一本本包装精致的书,在这一摞书的顶部,有一本文学评论类的期刊。
他顾不得坐下,便急匆匆地对我说:“您看看,这本期刊里一半的文章都在讨论她,其中有不少还是著名的评论家。我们成功了!”我难以抑制我的兴奋情绪,我向他道谢,并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来喝几杯酒,他说他此行只是为了向我通报喜讯,此外还有别的事要做,必须离开了。最后,他把那些书送给了我,我向他道别,拿着书独自走进房间深处。
——Ulysse()
天色昏黑,我坐在沙发上,还没有来得及开灯。我望着那些装帧精致的小册子,浓雾环围着这栋公寓,一切都黯然失色,包括角落里那个书稿箱,阴影浮现在它们的表面,像是对我的责难,我的形象愈发渺小,最终我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某种阴谋的既遂,没有任何值得高兴的地方。我打开伴她走向死亡的那盏小灯,窝在角落里读起文学评论里的文章,有些文章令我欣喜,有些文章令我愤怒。而当愤怒得到发泄时,我便能摆脱自责与负罪感,所有错误就只是那些不明所以的胡言乱语。于是,我养成了在这样的时间阅读评论的习惯,如我那位邻居所说的那样,他们吵起来了,一部部作品就这样被推上顶峰。我每天都会看到一种新的称谓、新的论战、新的写作主张、新的艺术主义。有人说她的作品是在表达悲伤;有人说这是在鼓吹混乱;有人说这是被残酷社会孤立的绝望者的自白;有人说这能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世界的真实面貌;还有人说这是在解释性冲动的合理性;还有人说这是在隐喻贪污腐败者的犯罪心理;还有人说这些作品架构了“历史循环论”的具体模型……当然,也有人说这纯粹是流毒社会,说像这样给人带来沉重感的文字只应该从地球上消失。哪种更对?我不知道。我唯一能感受到的不过是自卑,自从我开始阅读评论以来,那些我日夜翻阅的手稿变得愈发陌生了,我从前说这些文字令人费解,我错了,似乎每个人都比我更懂她;我曾说我爱她的眼泪,那不过是我的淫欲泛滥罢了。每天都有人从她的文字中确立出新的意义,而我却什么都读不懂,还总说她的生命没有确立过任何意义,我凭什么呢?只是因为她死掉了,而我曾放下一切地爱她么?这种爱能算得上什么?她需要的明明是理解。她说她不写给任何人看,那不过是安慰我罢了。也许只有我读不懂,也许她根本就不爱我,只爱那能够理解她的邻居(那一刻我认定,那人住在隔壁纯属是为了和我爱人偷情)……这有什么错呢?换做别人陪伴她,她也许就不会死了。一种强烈的空虚侵蚀了我,黑暗在不知名的地方投下浓浓阴影,我在其中同混乱思绪扭作一团,坠入深渊。
后来的日子里,我不敢再去翻阅任何一本期刊。我长久以来万分憧憬的大千世界,如今竟成为我躲逃的对象。我能跑到哪去呢?离开屿都,我也许就没法活,并且这样的逃跑没有任何意义,那绝望是如影随形的,永远在我的耳畔低语,我没有任何方法摆脱。在那些晦暗无光的日子里,我只能靠回忆她的形象勉强度日,我在那虚无缥缈的记忆之国长久游荡,最终,我想起了她逃跑的方式:写作。这真的有用吗?我不知道,而除此之外似乎也无路可走。我开始读书,边读边写,起初我十分痛苦,我不相信写作真的能够成为逃跑,我认为她所谓的逃跑只是一个搪塞我的借口,这样她就能顺理成章地在明面表现出一幅痛苦模样,让我不相信她会去和邻居偷情。我越写,越是陷入绝望深处,然而这也让最初只是出于模仿目的的逃跑成为了活下去唯一的方式,渐渐地,我终于领悟了逃跑的原理,在文字世界中忘我地徘徊的确能够暂时摆脱时刻尾随着的苦难,这是人人皆知的,正因此它便也不能成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逃跑。这一发现固然是失望的,但终究算是指示了一种方向。我开始发现瞬间是难以把握的,我们自以为拥有着眼下生命的沸热,而实际当下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回忆过去或畅想未来,写作也无外乎是在这两者之中作出抉择。回忆过去,需要细致分析过往岁月的一切枝节,是大多数人都爱做的事情,但这需要挖掘记忆,如同泛着孤舟向密林深处漫溯,而我的记忆世界长久以来被黑暗笼罩,我不敢朝那里继续深入;畅想未来,在长日将尽、尘埃落定不明所以地发生之后再作出选择,是我能做的全部。但我仍然无法理解逃跑,为什么不在文字世界里直接创造我们向往的那些美好景象呢?于是,我开始幻想,时而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时而化作白帢青衫的武林高手;时而抱着微笑着的女人度过幸福又美满的一生……然而我最终发现,这些不过是加重着我梦碎时刻的空虚与悲伤罢了。我渐渐意识到,世界就是两面相对放置的镜子,其中有无穷无尽的、可见或不可见的荒诞离奇,也有与之相反的美好景观。然而在镜之世界,一切都是虚假的,一切美好憧憬不过是梦境中的漫无目的,这种虚假既供人休憩又令人感到不安:在镜之世界,我那样庞大,庞大得足以占据镜子的全部画幅,但相比于无穷无尽的镜像却又是那样微不足道;我那样伟大,伟大得能够随手创造显见的价值,然而我所创造的一切也究竟无比虚幻,仅是存在于镜之世界而已。这种虚幻而渺小的体验让我明白,我不是它的国王而是它的缩影,是的,我应是一面反映着宇宙人间虚幻景象的镜子,如同躲藏在黑暗的衣柜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无论是向内和向外都拥有着一种令人恐慌的无限。认识到绝望的人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只是逃跑,在无限的世界不断地将自己拋向某处,这一过程虽不能将恐怖消灭,却足以认定恐怖的有限,就像在雨夜离开小镇的逃跑足以认定手持斧头的杀人恶魔不再能将我们追上那样,足以让本体遁入平安。
某日,我写完一部逃离城堡的短篇小说后,感觉在哪里读过,一种触电似的直觉告诉我,那是书稿箱里的文字。出于负罪感,或是出于努力把她忘记的目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读过它们了。那天我翻了很久,终于在箱底翻到了一篇小说(我在整理这些书稿时,曾将它们按照时间顺序的摆放彻底颠倒),那几乎和我写的一样!更令我惊奇的是,我那段时间所写的一切和她的文字多有雷同。必须承认,在我完全不记得她写过什么的情况下,唯一的可能只是:那段试图逃离绝望的历程已让我成为了她。这怎能不令我欣喜呢?我欣喜地流下了眼泪。渐渐地,我发现我过去那些积极的性格也开始发生作用,我再次对大千世界满怀憧憬,如同奄奄一息的橡树在狂风暴雨之后重获新生。在某天,我下定决心,把她生前的一切手稿保存完好,锁紧箱子,再把箱子唯一的钥匙劈成两段。因为在那个时刻,我清楚地感知到,理解她不再是什么迫切的事情了,对于她爱我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我的一切恐慌、绝望都结束了,我可以就此满足。这似乎是一切幸福的开始,然而,我已习惯了逃跑的生活,像是形成了一种无法改掉的习性,又像是认清了某种本质:死亡的存在让一切不幸得以发生,让一切生灵恐惧惶惑。它终将到来,而在它将我们的灵魂收割之前,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逃跑,只有逃跑才能将不可战胜的一切统统否定。这并不恶心,也不堕落,更不难理解,我们都一样,并非给生活赋予形而上的意义才算作高尚,只有以我们自己的逃跑才能对抗死亡。
我垂垂老矣,死亡之镰已愈发靠近我生命,我也开始咳血了。家人劝我就医,做手术,劝我吃这吃那,我都没听。我搬出去一个人住了,就住在她曾住的那栋公寓,继续读书写作。现在是凌晨,我头痛得厉害。这样一封完全不像遗书的遗书也几近完成了。我得承认,这些年养成的习惯让它增添了很多不符合记忆原貌的细节;或者说我已破除了幻想与记忆的绝对对立,把握住了那最难以把握的当下,也就是拥有了平静。
哦,对了,我的爱人不是一直嘱咐我烧掉她逃跑过程中的那些镌刻着痛苦的脚印吗?我照办了,记录着我如何成为她的文字正在烈焰与浓烟中化作灰烬。
黎明将至,我以平静将死亡深深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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